上了马车,赫连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我和舒雅公主面对面坐着,都有些惴惴的,又有些惋惜遗憾,终究没能去成落霞居。好不容易跑出来一趟,没想到竟露馅了,明明安排得很妥当,怎么会出问题?难道是赶马车的小太监口风不紧,走漏了消息?我一边忖度着一边悄悄瞄一眼赫连钰,车厢里光线暗淡,他的脸庞隐在暗影里,眼帘闭合着,面容有些疲惫。我忍不住张了张口,却终究是说不出什么。 舒雅公主也不说话,偏头看着帘子缝隙外面的光景,雪白的脸庞沉静如水,却难掩一丝淡淡的落寞和绝望。上了这马车,她的念想就要彻底断了,即使是那一碗米酒的心愿也难偿。我看着她黯然神伤的样子,也只能感慨,她和那个白衣男子终究是有缘无分,就这样罢了也好。明天就是她的生辰,到时候她和四师兄碰面,自然会知道我所言不虚。我相信四师兄绝不会比那个黄亦安差,必然无愧为舒雅公主的驸马,亦是值得她倾心去爱的人。 马车行到宫门,赫连钰递了牌子,守门的侍卫立即放行,后面跟随的护卫队自觉停留在原地。杨盛把守门侍卫验过的牌子交回给赫连钰,帘子放下的一瞬,他悄悄看我一眼,目光颇有些担忧之意。我不禁有些疑惑,还未及看清,他已经躬身退下了。辗转到了西殿清凉阁,夏天里闷热,清凉阁下方设有冰室,周遭颇为凉爽,皇帝就把上书房挪到这里,批阅奏章处理政务。 我和舒雅公主默默对视一眼,顿时就知道情况不妙,这事若是叫皇帝知道,只怕麻烦就多了。我顿时有些着急,悄悄拉一下赫连钰的袖子,就听舒雅公主央求地低唤了一声,“九哥……” 赫连钰没搭理我,淡淡看着舒雅公主,“下去再说吧,皇兄已经知道了,躲不过。” 我颤巍巍地跟在后面,进了清凉阁。拐带公主出宫,不知会不会掉脑袋?我迈着步子有些踌躇,担心皇帝问我们出去做什么。难道要说我领着公主出去私会小情郎?只是治我的罪也就罢了,舒雅公主的清誉却着实玷污不得。 入得门内,顿时就看到皇帝正提着朱笔在那里看折子,眼皮抬都不抬一下,四周静静的,气氛有些压抑。原本守在一旁的四公公悄声退下了,把门关严,满室寂静,似乎只剩下皇帝翻阅奏折的声音和那碧荷翡翠托盘里的冰块融化的声音。 赫连钰坐在一旁椅子上,端着茶盏慢慢地品,却自始至终不看我一眼。我懊恼他不肯搭救,眼看着混不过去了,只好认命地咬咬牙,往前走几步跪在地上,给皇帝磕了个头,“皇上,我有罪,我知错了,不该私自拐带公主出宫,请皇上责罚!” 皇帝依旧在那里批折子,对我置若罔闻。舒雅公主两手握成拳,微微有些发颤,半晌,她走到我旁边跟着跪下,低声道:“皇兄,是我的错,是我坚持要出宫的,与她无关,要罚就罚我吧!” 皇帝手上顿了一顿,抬起头,面上有些动容,似乎是没想到舒雅公主竟会给他跪下。因为舒雅公主跟我说过,皇帝从让她和赫连钰给他下跪,即使是君臣之礼不可失,也有伤姐妹兄弟情分。 “皇上圣明!真的是我贪好玩,拉着公主出宫的!”我连忙辩解,左右受罚也不过是面壁思过几天,皇帝又不能真的杀了我。 皇帝冷冷瞥我一眼,转而看向舒雅公主,漆黑的眸子深沉而冷静,却莫名的叫人不敢对视。 “舒雅,你先起来。”皇帝搁下笔,淡淡开口,“朕不罚你,也不会罚她,你放心。” 舒雅公主微微犹豫一下,这才站起身,只听皇帝语调缓慢却断然肯定地说道:“但是朕要知道,你为何出宫?别拿借口来搪塞朕,朕的妹子朕自己知道,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你不会出宫。” “我……”舒雅公主身形微颤,捏着衣袖有些慌乱。 “皇上明鉴!真的是我唆使的公主,说宫外的集市有多热闹,街上的景致有多繁华,比这宫里有趣多了。公主被我说动了心,这才答应跟我出去,一切都是我安排的,皇上莫要怪罪公主,真的是我的错!”我急声抢在舒雅公主前面,怕她说漏了马脚,俯身又磕了两个头,觉得这个理由应该足够了。 皇帝看着我,脸色不太好,“朕问的是公主,什么时候问你了?” 我连忙低头告罪,请皇帝息怒。 赫连钰把茶盏盖子扣上,发出“咔哒”一声响。皇帝又斜了我一眼,哼声道:“你也起来吧。” “谢皇上。”我慢慢站起身,膝盖已经发酸发麻,差点抽筋了,还好他有良心,没叫我一直跪着。 “舒雅,皇兄问你,怎么不说话?”皇帝看着舒雅公主,挺直腰背靠到椅背上,大有不问到底不肯罢休的架势。 “皇兄……”舒雅公主面色有些苍白,轻声开口,声音低沉而疏冷,“舒雅愿意罚俸三月,面壁思过,只请皇兄莫要再问了,舒雅无话可说,愿意服罪。” 看着舒雅公主冷凝的面色,皇帝眉头顿时拧作一团,抬手按了按额头,叹了口气,似乎颇有些无奈。 赫连钰淡声道:“皇兄,算了吧。” 皇帝两手撑着案桌,良久才沉了口气,颔首道:“好吧,看着你九哥的面子,这次就算了。舒雅,你要给皇兄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舒雅知道了,谢皇兄恕罪!”舒雅公主福身一礼,又转身给赫连钰行礼,“九哥多谢!” 赫连钰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好了,你先回去吧,”皇帝脸上终于浮起一丝笑意,喝了口茶摆手道,“出去疯跑一天,回去歇着吧。” 我顿时如蒙大赦,跟着舒雅公主行礼,转身挪步往外走去。 “柏颜你回来,谁叫你走了?”皇帝口气忽然严厉,我僵在那里,只感觉有些命不久矣。 舒雅公主回头看我一眼,我连忙摆出笑脸,悄悄摆手叫她快走,然后转身回到屋里,再把门闭上。 皇帝哼了一声,端着茶盏冷笑不已,笑出我一头冷汗。我频频看向赫连钰求救,可是今天不太好使,他竟然不搭理我。 “柏颜,是不是朕对你太纵容了,所以你觉得朕这个皇帝很好对付,也很好骗?”皇帝嘴角噙着讥讽,似笑非笑地说道,“还是你以为朕也会像他那样宠着你,什么都不计较?”说着他瞄一眼赫连钰,眼里的嘲讽更甚了。 “我不敢。”我低下头,装乖巧。 “哼,你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连公主你都敢私自领出宫,你以为朕这皇宫里当真没有规矩了吗?!” 皇帝把茶盏重重搁下,冷声道,“别以为你那小把戏能蒙骗过朕,上次叫你跑掉,没拿你的错已是仁慈了,没想到你还变本加厉,这次连公主都敢领出去!长云他们,因为你,每人各领二十大板!你瞪什么眼?主子犯错,她们未尽到劝说之职,反而协同你出宫,这不是欺君之罪是什么?没砍头已是法外开恩了,你若想她们好过,就好好自己反省反省!” 皇帝语气十分严厉,噎得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憋红了眼眶,扭头就走。我以为的万无一失,没想到还是拖累了长云她们!忍不住鼻间酸涩,懊悔自己的任性妄为,那二十大板,应该打的人是我。 “颜儿!”赫连钰起身叫住我,“这是宫里,不可放肆!”说着他走到我身边,朝皇帝拱手道,“皇兄息怒,颜儿野性惯了,臣弟自当多加劝说,还望皇兄莫怪!” 皇帝舒缓了脸色,淡淡道:“行了,朕累了,你们都下去吧。” 从清凉阁出来,顿觉暑气包围过来,蒸得人浑身冒汗,可我的心下却是一片冰凉,等不及想跑回宫去,看看长云她们怎么样了。 “你跑什么,这会儿知道着急了?”赫连钰不由分说握住我的手,拉着我往一旁枫树林子里走去。这里是皇帝的居所,鲜少有人敢来打搅,只见四周一片浓绿浅碧,花簇成行蝶影翩飞,就是不见一个人影。 “我……我想回去了……”我挣着手腕,小声地乞求着,“长云她们是因为我才挨打的,我总不能……” “打都打完了,你又能怎么办?”赫连钰依旧拉着我往前走,语气很冰冷。 我看他脸色不太好看,也不敢再忤逆他,只是跟在他身后默默地走。两个人沉默着走了半晌,冷不防他忽然停下身,我停不及一头撞到他背上,直撞得鼻子发酸,差点掉下泪来。 “怎么了呀,忽然停下来?”我揉着撞疼的鼻子,泪盈盈地抱怨。 赫连钰没好气地说道:“你说怎么了!” “啊?”我看着他满是不解,不知道我和舒雅公主偷跑出宫,他何以如此动气?不就是出了一趟宫嘛,我性子就是不安分,他早就知道呀。 松开我的手,赫连钰冷着脸把手负到身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半晌,开口问道:“你们今天到底出去做什么?” 事关舒雅公主的清誉,即使是亲哥哥也不能说呀。我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小声道:“你不要问了好不好?我真的不能说。我说过再不骗你的,不想对你撒谎。” “再不骗我?”赫连钰往前走近一步,几乎就贴在我身前,他抬手捏起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漆黑的眸子直望着我,似乎要望进我的灵魂深处,“那你告诉我,你们出去,为何要去福来客栈?是舒雅要去的,还是你要去的?” 我抿起唇角,心里有些害怕,“是……是我要去的。” 赫连钰眸子微眯,脸上泛起一层薄怒,“告诉我,你是不是对他余情未了,还想着去找他?” “我没有!”泪水忍不住憋红了眼眶,我急声道,“我说过要和你在一起,我没有骗你!又怎么会去找他!” “你没有?”赫连钰扬起眉梢,一脸的不信任,“你若没有,京城里客栈那么多,你为何非去那一家?!” “我……”我讪讪地看着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只是泪水却不住地滑落,不停地摇着头说,“我没有,真的没有……” 捏在下巴上的手更用力了,捏得我有些发疼,于是泪水滑落的更多了。我看着赫连钰满是邪气的脸庞,漆黑的眸子里有迟疑又有伤痛,心下里更是不忍。抬手抱住他的脖子,我趴在他肩上低泣,“钰哥哥,相信我,我真的没去找他。钰哥哥……” 感觉到他紧绷的身形一点点放松下来,终于他也回抱住我,越来越紧,几乎要将我搂得窒息了。 “颜儿……”他低声唤着我的名字,有些粗鲁地噙住我的唇,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只是有些担心……我无法冷静……” 我被他吻得晕头转向的,满脸泪水,不知道是我的还是他的。良久,他终于松开我,抱着我靠在一棵高大的枫树下面,下巴抵在我额头上,轻轻地摩挲。我趴在他怀里,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很好闻。抬手整理他的衣襟,我帮他把外袍理顺,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拉到唇边吻了一下,又忽然咬我一口,疼得我惊叫一声,连忙捂住嘴回头看,怕被人发现了。 再回头时,看到赫连钰正坏坏地笑,眼睛里亮晶晶的,一边揉着我手指上的牙印。我没好气地捣了他一拳,气呼呼地作势要走。他又把我搂在怀里,鼻子贴着我的鼻子,“颜儿,我要回去了,你乖乖待在宫里,不可再闹事了。”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身子往后挪开一些,脸却还是无可救药地发烧了,最怕他这样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赫连钰终于松开手,看着我的窘样开始发笑。我开始蛮生气,看他笑着笑着,忽然就不生气了,跟着也笑起来。两人似乎又重归于好,似乎先前的隔阂已经不在了。 又在我额头印下一吻,他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先行一步离去了,不能让别人看见王爷和皇帝的妃子走在一起,免招闲话。 我嘴角噙着微笑默默看他走远,直到他转过树丛那边,消失不见。 风静静地吹着,林子里倒是颇为清凉,先前还急着想回长乐宫,这会儿却突然不想回去了,或者说是没脸回去。难得这林子里没有人,倒是个难得的清净之地。我蹲下身抱着膝盖,把脸埋了起来,低声地哭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哭什么。或许是在这宫里待得太久,人也变得矫情了,我扶着一旁的树干站起身,觉得自己哭得很没意思。抬手抹干净眼泪,我理了理衣襟,快步离开这林子。 没想到刚转过一处路口,迎面就看到一个驼背的灰衣老太监站在那里,正愣愣地看着我,手里还拿着一柄长扫帚。我被他惊了一跳,立马就心虚起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这里的,是不是都被他看到了? 老太监连忙低下头给我行礼,嘴里呜噜几声,苍老干枯的手指指了指嘴巴又指了指耳朵,又开始呜噜呜噜。我顿时明白了,看来这老太监又聋又哑,心里却是有些无耻地放心了。朝他淡淡点了点头,我越过他快步离去。 原本我以为这个老太监没有问题,也没有多想,一直到后来才知道,其实这个老太监才是最大的问题。且说这第一次遇到他,假如他真是又聋又哑,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为何我转过弯时,他正一脸惊讶地看着我,而不是正在埋头扫地?更何况这天我刚从宫外面被抓回来,身上还穿着男装做普通书生打扮,他又怎会知道我的身份是皇帝的妃子?一切漏洞百出,可我却没有发现,只能怪我自己太蠢,知道的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