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初见(1 / 2)民国双探首页

初春的早晨总是雾蒙蒙的,给圆形小窗上结了一层水汽。

风刮动院子里的落叶,早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没透过玻璃小窗照进来,阴暗的厨房里,塔娜太太已经忙活了半天了。

其实日头已经不早了,一楼的小窗里,不到大太阳是照不进来阳光的。她年轻的时候也曾向她的丈夫抱怨过。直到她丈夫去世,塔娜太太突然就习惯了这种昏暗。

门口有人掀铃。塔娜太太在围兜上揩揩手,转动着她肥胖的身体向小窗外望去——达茜惺忪着眼,慌张的打开纱橱的门,重重的闭上。再跑向房门。再重重的闭上。她金色的短鬈发在初春的风中飘散,穿着黑色的旧黑麻裙的身体绕过铁艺大门,取了牛奶和报纸。玻璃瓶装的牛奶,在她怀里摇摇欲坠。

真是个冒失鬼,塔娜太太挤了挤眼睛,暂时遮住了她那蓝绿蓝绿的眼珠子。转过身来继续煎她的肉丸。

塔娜太太的丈夫是个犹太人,有一爿药房。七年前去世了。达茜就是在那时出现在她生命里。她也是犹太人,这好似在某方面给了她慰藉,她留下了她。她的丈夫在战争中丧失生命,她逃来了上海。她说她战前曾是一名纺织厂的女工,塔娜太太是不信的,但她仍旧用了她七年。

为了补贴家用,塔娜太太把这座西班牙风格的小屋二楼租给了上海小姐密斯姚,顶楼租给了两个白俄舞女。但十一点钟达茜就要锁大门,所以她们通常是早上回来。

达茜走到客厅里,掀铃叫密斯姚下楼来吃早餐。

等到她从厨房里摇摇晃晃的托着银托盘进餐室。密斯姚小姐已经坐在椭圆的柚木桌前了,冲她微笑着,等她为她布上红茶。

密斯姚眉眼弯弯,总是笑嘻嘻的,面容也是东方人一贯的白面团子脸。头发是烫过的。不同于线下流行的剪到耳沿儿或者盘于脑后,而是自成一派的拢于脑后,使她看起来像个另类,但并不使人反感。

她从不对自己大声说话。不像塔娜太太——塔娜太太带着厚厚的圆眼镜看报纸,眯着眼,噘着嘴,浑浑厚厚的,像是在研究字眼。然而她其实心里紧张极了,害怕鲁莽的达茜磕碰了她的银茶器,这是她的陪嫁之一。

关于密斯姚,其实是很神秘的。她在上海有家,可她偏偏不回去住,反而来塔娜太太这里。但塔娜太太很乐意,比起那两个满嘴谎言的白俄舞女,房租和饭钱她总是按时交,人也亲和友善。

塔娜太太翻完了报纸,递给了对面的密斯姚,版头上黑色粗体的两行大字,前清大官盛茗昌,昨夜寿宴遇袭,凶手至今下落不明。

密斯姚粗略的浏览了一下,皱皱眉。又递了回去。用布巾擦了擦嘴,向塔娜太太和达茜告别,从衣架上取下大衣和风帽,匆匆忙忙出门去了。

她推开铁艺的大门,楼上有人向她吹口哨,是薇拉马丽娅她们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回来了,正在三层的小阳台上抽烟,薇拉的腿搭在铁艺栏杆上,大衣下面,穿着深绿色玻璃丝袜的腿像一只巨大的蟒蛇。热烈的阳光使她看不清她们的眼睛,只能瞧见嘴上两抹残缺的猩红。同她们打了声招呼,就跳上了黄包车。

从海格路到吕班路这段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踏过了满地的法国梧桐,临近了有一爿商业区,隔着廊柱子能看到里面正在办汽车博览会,几家书局,洋人开的酒屋,西餐厅,咖啡馆,远远的飘来面包香。再往前是格林灯店,玻璃橱窗里布局精美,展着大大小小的电台灯,现在看倒是不打眼,晚上灯火通明时倒是夺目。她在那里挑了一盏水桃红打褶铜杆台灯,可惜价钱没谈拢,有些虚高。她回去魂牵梦绕的,还是决定今晚将它带回去。

密斯姚全名姚雨霁。她还有个弟弟叫姚区明。两个人的名字取自“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幼时因为二伯膝下无子,分家后,她过继给了二房。姚家说来也算望族,她祖父先前也做过一任道台,可到了她父亲这辈却无人做官,她父亲和二伯都在洋人开的煤油公司做买办。二伯年前得了突病,没撑几天就去了,只留下了三房姨太太给她。

她亲生父亲出来主持丧事,在上海的亲友不多,只草草办了。雨霁把房子留给了三房姨太太,按规矩分了些钱,自己搬出来住。

二伯给她留了笔钱在商业银行,她挑了今天去转户。黄包车再拐个弯子就到了银行门口,她递给车夫两角钱。

还没等上台阶,远处来了一帮骑着高头大马的黑制服的警察,扬起了一片烟尘。

等走近了才看清为首的那个头发梳得油亮,唇红齿白的年轻人就是新上任的华人探长白仁甫,他上过报纸的。

他身后跟着几个华捕和越捕呼啸而过。雨霁听塔娜太太说过,这些巡街的巡捕大多都是为了找出在法租界有秘密活动的革命党。

雨霁来的不凑巧,进了银行,正好赶上高峰,前面还有几个排队的,顺着走廊的红皮沙发椅坐了一排排。雨霁寻了一个空位坐下了,顶上坏了一支灯,光线有些惨淡。

对面沙发椅上坐着一个抱孩子的长脸的少妇,怀里的孩子哇哇直哭,她哄了一阵,不顶用。周围人陆续漏出不耐的神色来,她耐不住了,从黑布手包里取出一枚糖果,喂到孩子嘴里。

这时进来一个男人,坐到少妇旁边的空位上。孩子这时也停了哭,嘴里含着着糖果,是化工产物的蓝色。

他伸手玩他娘耳朵上劣质的红绿琉璃的长耳坠——对面的男人倒是引起了雨霁的注意,她暗暗用余光打量那男人。

那男人倒是神秘,穿着青灰色的提花长衫,料子倒是上乘。看不清面容,黑礼帽遮了半边脸,露在外面的半张很是悒郁。坐在那里,倒不像来这里办事的。

就这样静默了半响,忽然传来了一声尖细的惊呼。

小孩猛的拉扯耳坠,把他母亲的耳朵扯出一条红口子,直冒血。旁边跑来一个黑脸婆子掏出手绢赶忙把少妇的耳朵捂住了。少妇嘴里叽里咕噜的骂着家乡话。一个穿着酱色旧西装的大胡子犹太人和银行经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纠纷吵了起来……孩子被吓的又哭了,在他母亲的怀里闹腾着。

雨霁跑过去接过了哭了的孩子。

慌乱间,青灰色长衫的男人早已经消失不见,等雨霁回头,只能看见走廊尽头,一个瘦削的缩影。

她还没来得及想,就被唤去,排到她了。

因排队的缘故,等到雨霁出银行,一看表四点多钟,时间已经和她预计的差出来许多,所幸同安医院离这不远,她小跑几步应该能赶得上。

她这一面低着头跑,倒是没留意对面。迎面和一个同样脚步匆匆人撞了个满怀,好大一个踉跄,险些摔了。

站起来抬眼一看,两人同时都怔愣住了,说巧不巧正是那个青灰色长衫的男人,雨霁认出他来,他显然也认出她了。

他的帽子被撞掉了,终于能看清楚他另的半张脸。鸦色的睫毛,垂下来挡住了眼睛,直而高的鼻子,几绺发丝贴在额前,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

因都走的急,谁也说不出走路不长眼的指责话。男人显然比她更着急,沉默过后,竟一声不吭的先离开了。

等他走了雨霁才发现,他除了帽子,还掉了快怀表。一看就是只值钱货,只是上了些年头。

她蹲下,正准备捡起来,忽而有另一只手凭空冒出来,先她一步抢了怀表。雨霁慢慢抬身往上看,黑制服黑马靴。

居高临下,是新上任的探长白仁甫。

他冲雨霁雨霁扬了扬手中的怀表,露出白而齐整的牙齿,笑的有些张扬得意。

白仁甫声名在外,一是因为他数立奇功,深得法国人赏识。二就是他的这幅皮相,狭长的笑眼,唇若涂朱,天生的风流。斜斜的靠着墙,有些漫不经心的拿着怀表在手里把玩着。

他是最清楚他这样貌对于年轻的女孩子是多么骇人的。所以从不会不屑于去利用它。他又往前靠了靠,使二人间的距离更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