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满满酌金瓯(四) 唐玉藻没等来温言抚慰,自是委屈得不行。这小郎君瘪着小嘴儿,眨巴着桃花眼儿,一边将手里头的小帕子绞来绞去,一边慢吞吞地跟在徐挽澜身后,下了车来。 唐小郎这满肠心思,眼下全都付在了那徐三娘身上,光顾着一个劲儿地胡思乱想,也顾不上看身处何地,脚踏何方。而那徐三娘,虽说神志尚还清楚,但这脚下的步子,却好似摆起了太极阵,打起了八卦掌,是忽左忽右,忽行忽止,整个人已然是玉山将崩,摇摇欲坠。 唐小郎一见她这醉相,连忙迈步上前,将她搀住。他紧紧挽着徐三娘的胳膊,隔着那薄薄青衫,但觉得这小娘子酣醉之后,便连这副身子都热了几分。肌肤虽不曾相贴,但那股暖意,却是格外之真切,倒令这唐小郎一时间心荡神摇,骨酥筋软起来。 一主一仆,东倒一阵,西歪一回,一个甚么话儿也不说,瞧着好似烂醉如泥,另一个满心绮念,俨然已是魂不守舍。这黑灯瞎火的,伸手不见掌,四下行人亦是寥寥无几,走了好一会儿后,唐小郎瞧着两边不大对劲儿,总算是回过了魂儿,兀自一惊,连忙拉住徐三娘,急道:“三娘,咱们怕不是走岔了罢?” 他一犯起急来,便连这声音里都带上了些哭腔:“这下可好了,你醉得糊涂,奴又不识路,咱两个便是走到天亮,只怕也是寻不着路,摸不着门儿。” 徐三娘见他慌了神儿,兀自觉得好笑,便故意叹了口气,满面愁容,醉醺醺地戏弄他道:“唉,那可怎么着是好?那咱两个,只能幕天席地,餐风饮露了。唐玉藻,你也莫嫌弃了,赶紧跟那乞儿打个商量,让他给咱腾块地儿。” 言及此处,她又慢悠悠地抬起头来,唉声叹气道:“啧,瞧这天色,后半夜是不是要下雨啊。咱俩真是雨打黄梅头,烂眼招蝇子,倒霉透了顶。跟那乞儿一个炕席,还要再被浇成个落汤鸡。” 唐玉藻信以为真,稍稍犹疑一番,接着蹙眉道:“娘子说的,既是醉话,又是胡话。奴这样的,跟乞儿睡一个炕席,也就睡了,反正奴生来身微命贱,是黄花女儿配太监,享福没有受苦多。娘子……”说到这里,他眼儿一亮,又喜道:“娘子,方才那魏大娘,不是赐了你几个银稞子么。咱兜儿里有银锭,还怕找不着过夜的地儿?” 徐三娘总算是逗够了他,摆了摆手,轻笑着道:“行了。我虽是醉了,却还没疯了傻了。我不过是来这巷子里,找相熟的娘子说会儿话。这前街后巷,四面八方,我早就熟门熟路,都能算得是‘识途老马’了。” 唐玉藻闻言,知自己受了骗,上了当,便小嘴一瘪,又露出了那副委屈兮兮的可怜相来。徐三娘瞧在眼里,不由失笑,玩笑似地扯了他胳膊一把,这便拉上他,朝那帽儿巷的深处里行去。就如同那杏花巷挨着花市,这所谓帽儿巷,附近住的则大半都是手艺人,靠那一方之艺、一技之长,觅衣求食,糊口度日。 徐三娘走到巷子里头,在一户人家前站定,接着挽袖抬手,叩门寻见。不多时,便有妇人拔了门栓,推开门板来。 唐玉藻立在徐三娘身后,悄然抬眼,先朝那院子里瞧了过去,却见那小院儿里黑沉沉地,连盏油灯都没点,半点儿人气儿都无,着实有几分瘆人。这唐小郎抿了抿唇,又轻轻转头,把着眼儿看向那妇人,可因着四下漆黑,月色无光,只模模糊糊地能瞧出那人的结实身形,至于那眉眼,却是怎地也瞧不真切。 那妇人开门见了徐三娘,一声不吭,只稍稍侧过身去,而那徐三娘,也不曾出言问候,大步上前,径直走了进去。唐玉藻瞧得稀奇,心上生疑,连忙提步跟了进去。 徐挽澜进了院子,随手拿了个杌扎,即所谓的马扎,一屁股坐了下来。她坐稳当后,又对那站着的唐玉藻招了招手,遵嘱道:“你也甭站着了,感觉寻个杌扎,随便找个地儿坐下罢。” 唐玉藻连忙依言坐下,接着又见徐挽澜叹了口气,对着那妇人怨声道:“瞧阿姐你这日子过的,黑咕隆咚瞧不清人,抽鼻子一闻,又全是血腥气。若有那不知情的,还以为是闯进了虎窟狼窝,撞着了九关虎豹呢。跟黑山老妖住的那黑风岭似的,有那过路行人,统统抓入洞府,先剥皮抽筋,再剔骨食肉,无论长幼,一个不留!” 那妇人的声音极平,说起话来,缓慢沉闷,毫无起伏,只缓缓应道:“屋里头除了我,也没得旁人,犯不着点灯,且还省了油钱。倒是你,怎地想起来我这儿了?这酒气冲天的,也不知是去哪里荒唐了。” 徐三娘闻言,低下头来,垂眸笑道:“今日与人家说话,三番五次地提起你来,这便来看看。” 这妇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徐三娘提过几次的赵屠妇。徐挽澜自打当了讼师之后,只输过一桩案子,那案子的事主,便是这赵屠妇。 接赵屠妇这案子时,徐三娘还没甚名头,才不过上了几回公堂,小露了几回身手。彼时她性子还没被磨平,心性很不踏实,总觉得自己有穿越这样的金手指,便肯定要比旁人多些能耐。赵屠妇这案子没人敢接,偏她不知天高地厚,毫不犹豫,接了下来。只可惜她虽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却也鸣不得这等不平,挽不了如许狂澜,终究还是一败涂地,铩羽而归。 思及往事,徐三娘不由得叹了口气,接着强打精神,扬起脸来,朝那赵屠妇笑道:“阿姐,你上次给我做的白粥,实在好喝得很。今儿我被灌了一肚子黄汤,吃不下那油油腻腻的玩意儿,这一路寻过来,只惦记着你那白粥。你要不要做与我喝?” 稍稍一顿,她又厚着脸皮,笑着补了一句:“我偏爱喝稀的,你可别给我做稠了。若是太稠了,我尝都不带尝一下的。” 赵屠妇也不吭声,只摸着黑,朝着那灶台边上走去,这便给她烧水作锅去了。徐三娘见她走了,缓缓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寻摸起来。唐玉藻在旁看着,也不知她这是作何打算,只得蹙起眉来,眯眼细看。 他但见那徐三娘猫着腰,一路摸到了晾衣绳底下,接着蹲下身来,摸着下巴,琢磨了一番,又不住地拿手在地上按来按去,也不知在按些甚么。过了一会儿后,她又站起身来,用那鞋履的边沿,在土上磨蹭出了个坑来,然后蓦地又半蹲下来,眼明手快,自怀里掏出了个甚么物件,再之后就将这物件埋到了土里去。 唐玉藻瞧着稀奇,忍不住想追问个究竟。待那徐三娘又摸黑回来后,他搬着马扎,凑到这徐挽澜跟前,小声道:“娘子这是作甚么去了?” 徐三娘酒意未褪,微微伸起脖子,凑到他耳畔,哑着嗓子笑道:“她不肯受我接济,我便想了个法子。她身量不高,晾晒衣裳时,常要踮脚。我把魏大娘给的那银稞子,埋到这晾衣绳底下,到时候她一抬脚,必会有所觉察。” 唐玉藻一怔,低低说道:“却原来她是买不起油,并非是不愿点灯。奴还真当她是个怪人呢,未曾想到,却是个可怜人。” 这一主一仆正交头接耳,说着话儿,忽地听得墙外闹将起来,似是有妇人骂天咒地,聒噪不休。虽隔了十数米远,其间又有一墙相隔,可那妇人的声音,入得唐小郎与徐三娘耳中,却是每字每句,都听得一清二楚,便好似那妇人就站在二人眼前,指着他俩的鼻子骂似的。 徐三娘蹙起眉来,才听得那泼辣妇人说着甚么“丢了银钱”,“赶出门去”,心里便立时有了思量。想来多半是家里有人丢了钱,偏生这妇人又是个看重钱的,因而便大动肝火,不胜其怒,非要将这人赶出家门,以作惩戒。 这等家事,徐三娘懒得插手,便连听都懒得听。她抬了抬眼皮子,这就打算闭目养神之时,忽地听得那妇人骂骂咧咧,说甚么要把那“晁老四”赶出院子,让他在门前街上过一整夜。这“晁老四”三个字听得徐三娘先是一愣,睁大了眼儿,接着就站起身来,扒到后门边上,悄悄拉了条门缝,弯着腰,眯着眼,朝外窥探起来。 这晁姓本就稀少,若是姓晁,还生了至少四个孩子,那就更稀少了。徐三娘趴在门后,定睛一瞧,心上不由一叹——果不其然,这因丢了银钱,而被赶出门外,不得不到街上来过夜的可怜郎君,不是旁人,正是那杏花巷外的卖花郎,晁四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