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第二天清晨,大雪才偃旗息鼓。打开门一看,映入眼帘便是莽莽苍苍的一片,万籁无声,仿佛被囿于蓬松多孔的白雪中。 穆西江被风吹了个正着,双眼睁不开来。风裹挟着粉末状的雪,吹进他的眼睛里。 他顶着风走到亭里,坐在满是冰雪的石凳上,彻骨的寒意丝丝钻入了身体里。 现在他什么也不想做,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等待。 直到太阳高悬后,他缓缓踱步到了贤王的书房。 贤王此时正在书房里处理政务,自从林溪见病重,他就天天待在书房里。 他明显地消瘦下来,弱不禁风似的,仿佛是个纸扎的人,一折就断。 贤王看见穆西江,有些惊讶。 穆西江将带来的一壶酒放在桌上,上好的白瓷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响声。 “王妃的病已经好了很多。明天就能痊愈了。这酒是我不久前酿的,今天拿来和你一起享用。” 贤王平素不饮酒,得知了好消息,只恨不得飞过去看望林溪见,又碍于穆西江的邀请,答应了喝一杯。 微黄的琼浆缓缓倒入杯中,泛出圆润的亮光,色泽纯澈而温厚。 穆西江的动作不快不慢,酒液入杯的声音仿佛是淙淙的流水声,细辨又多了几分沉着。 他突然笑了起来,宛如多日阴雨后的清明晴空,宛如窒息黑暗中穿梭的亮色,乍破了天光。 那双澄澈得不似同龄人的眸子,沾染了屋外冰雪的寒意。 贤王掩袖,一饮而尽。 不过瞬间,就软倒在地,双眼闭合,呼吸声浅浅。 富丽的绸衣自然有了皱褶,层层叠叠,衬着贤王清雅的脸,令人不禁想起月光轩榭里的芍药,却有幽幽的馥郁。 穆西江蹲下,将这些皱褶理平整。修长的手指苍白而纤细,映衬着大红绸缎上绣的字样,竟有些狰狞、可怖、阴森的感觉。 那字一看便是少女一针一线,含羞带怯地绣出来的。针脚平实,任凭眼力再好的人也找不出瑕疵。随风摇曳的并蒂莲惟妙惟肖,仿佛一股清幽的香气扑鼻而来。 并蒂莲尾处,隽秀地绣了一个“溪”字。簪花小楷,高逸清婉,穆如风月。隐隐约约蕴含着女子对心悦之人的美好盼望。 啊,少女如诗般的恋慕情怀啊。 想象一下。 风姿绰约的女子倚着窗,缱绻的风暧昧地撩起她的一头青丝,好像一只温暖的手。 她望月及人,远不可及的月亮仿佛真是心上人的脸庞。 闺楼高深,隐于葳蕤。烛火摇曳,晃晃地映着女子半边姣好的脸颊,眸色温柔到仿佛开出花来。 她聚精会神地穿针引线,在精致的并蒂莲上,寄托着同心同德的意愿和纯粹美好的情思。 绣的同时,一定是满眼娇羞,两颊绯红,一如三月里悄然盛放的桃红,似雾似霞,如梦如幻。 最后,珍而重之地绣上“溪”字,庆幸着自己出生高门大户,练得一手好字,秀出来的字也不差,希望得到心上人的喜欢。 望着望着,还会笑出声来,清脆如铃,悦耳悠扬。 而男子呢,对这传情的衣物爱不释手,迫不及待地穿上了身,对镜端详,心中溢满了柔软。 啊,有情人甜蜜蜜的婉转情调啊。 两情相悦。 多好。 郎才女貌的,门当户对的——多般配。 权倾朝野的左相的爱女,风雅而不失正气的皇家七子。 两相结合,既表达了臣子的忠君爱国,还有着君王的信任和宠爱。 风光大嫁,先腻歪一番,赌书泼茶,然后水到渠成地生子育女,养一窝冰雪团子在膝下。好好教育儿女,同时不忘夫妻之间的感情。有着这样极其优秀的父母,孩子个个都才名远扬,德貌双全。耄耋之年,相依白首,直至一人死亡,另一半孤独留几年,也去陪她。 你看,仿佛是神亲自为之赐福的人生。 简直完美,简直完美。 所有人都这样想吧。 ——他自己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尘埃吧。 呵。 穆西江骤然使力,将这块绣案撕下来——帛缎撕裂的声音对于此刻的穆西江,无异于乐音——他将其凑到鼻尖,疯了似的闻着,嗅着。 清朗干净的眉目诡异地扭曲着,仿佛是将一张白纸揉皱成一团,再展开,再揉起。 往日的淡然若风一瞬间消失,反而令人有些惧怕,弥漫出曼陀罗般的妖冶之美。 良久,他才将贤王移到木椅上,固定成看桌上奏牍的样子。 贤王虽是昏睡着,却在微笑,好像遇到了一些难得的好事,充满着幸福。俊郎的面上更显难以言喻的柔情蜜意。 穆西江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地上铺着一层厚而柔软的地毯,印着洋溢着异域风情的花纹,风格大胆而华丽,色彩张扬而旖旎。 他独自斟酒,独自饮酒。 最后都不用杯子了,直接套着口喝,往身体里灌,颜色无杂质的酒顺着下颚滴落在地,污渍在氅衣上绽开,又染深了地毯的颜色。 因为体质原因,他晚点才入了梦。 也许他会比贤王晚点醒,然后会怎样呢。 被怀疑,被赶走,被拷问。 还是被囚禁于像药谷中的地牢? 让老天爷作安排吧。 而他,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徒劳罢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