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吴氏才收回了打量金枝的目光,对一旁堪堪止住泪水的王氏道:“翠梅,你生了个好女儿。” 哪知王氏却不领情,恨恨道:“夫人你可别被这小妮子的外表唬住了,她哪里当得起你的好。这臭丫头生性顽劣不服管教,更是多次顶撞于我,对小姐也多有不敬,实在是罪大恶极!” 吴氏还是第一次听到有母亲这么形容自己的孩子,竟然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接话,而且王氏说话时的表情实在太过于真情实感,她就算想自欺欺人的认为她是在自谦也做不到啊。 最后,还是金枝厚着脸皮站出来为自己挽尊:“王妈妈这是在说笑呢,夫人您别放在心上。” 王氏立马瞪向她,金枝不理,仍继续说道:“夫人此番前来,可是来接纪小姐的?” 吴氏冲她笑了笑,默契地也略过了王氏,与她交谈起来:“金枝姑娘高义,你对香儿的恩情,我们纪家阖府上下必将铭记于心。” 说毕,她向身边的周嬷嬷使了个眼色。 周嬷嬷会意走出了客厅,没一会儿功夫,便带了两个下人又走了回来,那两人手中都端着用红布掩盖严实的托盘。 吴氏示意两人将东西递与金枝,接着道:“小小谢礼不足挂齿,还希望金枝姑娘你能收下我们这份心意。” 金枝虽然在吴氏给周嬷嬷递眼色时便有了预感,这时仍有些回不过神来,向来官威冗重的纪府什么时候这般和气可亲了,竟然会给她一个小小平民送礼? 但纪府的礼可是那么好收的? 金枝只感觉这是块烫手山芋,内心深处,她不想与纪府沾上半点儿关系,只希望他们把纪香与王氏速速带走,从此相见不相识。 而且她觉得很奇怪,他们金家固然对纪香有恩,但吴氏谢谁都说得过去,却惟独不该谢她。 她为纪香做了什么?被王氏逼迫所以不得不洗的纪香的衣服与烧的饭菜吗? 金枝自家人知自家事,如果吴氏谢的是金父与金石,那她还能心安理得,毕竟两人为了娇养纪香付出了大量的劳力与钱财,完全当得起这感激。 但吴氏言语中丝毫未提及别人,仿佛她金枝才是纪香唯一的恩人,简直匪夷所思。 金枝觉得自己脑子有些不够用,尤其这与她记忆截然不同的场景,让她有些懵。 她脑海中关于未来的记忆不是这样的,纪府对纪香这个女儿根本不在意,更别提纪三夫人还带着纪莲亲自上金家迎接了。 吴氏对金家人冷淡的目光仿佛还历历在目,除了忠心耿耿的王氏因她把纪香护得好得了一声赞,更是连多余的眼神都懒得施舍半分,与此情此景哪里有半分相似。 金枝想不明白,是她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她这些时日做的事改变了她原本的命途,让纪家人不得不对她改观? 而后,金枝想到了那次献药,想到了李瑾铭,她此生最大的变数便是认识了这样一个人。 其实金枝已经隐隐对这位小少爷的身份有了某个大胆的猜测,却一直不敢相信,幸运之神真的会那么眷顾她吗? 不过是为了改变父亲被酒楼辞退的命运,而匆忙前往挽救的一次小小行动,她便遇到了这般身份的人物,并且还因此入了他的眼,从此对她、对他们金家多有照拂。 金枝自忖并没有为此付出什么,实在当不得少爷对她这般上心,如今吴氏或者说纪府,摆明了是想通过她讨好李瑾铭,金枝怎么敢自作主张,因此这礼她是真的不敢收。 金枝打定主意不收礼,于是,接下来不论吴氏,或者吴氏身边的人说了多少软和好听的话,她都不为所动。 屋里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谁也不说话,吴氏原本还想让王氏帮着说服金枝,却不想王氏不待见金枝,不仅未听,还说了许多令金枝难堪的话。 “翠梅!”吴氏不得不阻止她,想到自己此行前来是为拉拢金枝,现在未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吴氏非常不满意。 她看向王氏,这个曾经那么贴心,只要她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她想法的人,如今为何变得这般驽钝?是十几年的分离让主仆二人不再熟悉对方?亦或是王氏有了别的想法? 吴氏捏不准王氏的心里,她原本还想着将她带回府几日,等从她口中了解了青叶镇事情的前因后果,掌握了所有信息后,再将王氏放回家,这比现在直接将卖身契还予她更能获得金家人的感恩。 可是,王氏先前的行为打破了她拉拢金枝的计划。 吴氏无计可施,只能咬牙狠心从衣袖中掏出了王氏的卖身契。 虽然现在给不能达到预想的效果,但她也没什么损失,反正王氏这人她本就不想用了。 吴氏拿东西的动作虽小,却吸引了整屋子人的目光。 王氏看到她拿出来的东西,整个人都呆愣了,这东西她太眼熟了,由她亲笔所写,且吴氏曾经数次拿出来想还给她,最终因被她拒绝而作罢,这是她的卖身契啊! 王氏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吴氏便亲切地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翠梅,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我却一直将你视为亲妹妹,往日间我想把这卖身契还你,你总是不收,这次你为我女儿做了这许多,我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由着你了,这卖身契说什么你也要收下!” “夫人,您不要我了?”王氏呆呆看着她。 “瞧你说的!”吴氏打趣她,“等你恢复良籍以后,往后我们便是真正的姐妹了,不用顾忌主仆间的身份,这岂不更好?” 她这般的好意,却不知在急欲想要离开金家,远离金父的王氏眼里,是一道催命符。 王氏怎么可能愿意,发了疯地磕着头请求她收回成命。 吴氏冷眼看着她做戏。 “夫人,请你一定要收回成命,奴婢、奴婢说什么都不会离开你的!” 王氏哭得涕泗横流,那悲伤绝望的模样令闻者落泪见着伤怀。 可惜吴氏不为所动,只觉得她离开十几年心眼子比过去还多,明明就巴不得离开,却要作出一副是被她赶走的样子。 “翠梅,我这是为你好啊!”吴氏不得不开口解释了,否则她连这送还卖身契的举动,都得不到金家人一声好。 王氏听到她的话哭得更大声了,声音中充满了委屈。 吴氏简直要被气笑了,她还委屈?到底谁委屈,好好的计划被她毁于一旦,被她逼得拿出了卖身契,她还敢哭! 吴氏义愤难平,胸腔上下起伏,面上却要作出一副为王氏的行为感动的样子:“翠梅,你别哭了,我也舍不得让你离开。” 王氏却以为她这话时有转圜的余地,于是磕着头求起她来:“夫人,您收回成命吧,奴婢愿意永远在您身边伺候你,请你不要赶我走。” 这下子饶是吴氏也有些懵了,这做戏也太过了,若是她不收回王氏的卖身契反倒有些下不来台。 她打量着王氏,见她哭得是真伤心,不由怀疑起自己先前的判断,她这是真的不想离开? 第一次见到有人求着给人当奴隶,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短短半日的功夫,王氏便刷新了吴氏对于人类的认知。 因着王氏不愿意收,吴氏那卖身契终究没能送出去,拉拢金枝的计划彻底落空,她也不想再多呆在金家这个小院了,让丫鬟去收拾好纪香的东西边准备打道回府。 纪香在回纪府之前要求与金枝单独说一会儿话,这正中吴氏下怀,自然非常爽快的同意了。 金枝不知道她和纪香有什么好聊的,毕竟她们从未曾姐妹情深过。 两人来到了纪香的房间,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两人大眼瞪小眼,金枝心里很不是滋味,明明是纪香要找她谈话的,现在什么都不说是几个意思。 金枝不想和她多呆,于是率先开口:“你要和我说什么?” 纪香默默看了她一会儿,笃定地说:“我要走了,你很开心吧。” 金枝不置可否,到这一步,她已经不需要做多余的伪装了。 因着她的反应,房间再一次陷入沉默。 纪香突然道:“今日不得已借你之势,来日我必将回报!” “嗤。” “怎么,你不信?”纪香颦眉问道。 “不,我信。”金枝说,“纪小姐你那么厉害,你说什么我都是信的。” 纪香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嘲弄:“我不知道发生了为什么,让你对我有了那么大的偏见。我说过会报答你们金家的养育之恩,不是靠着纪府,而是靠着我自己,这话即使你不相信,但我纪香一定说到做到。” 金枝终于看向纪香,眼里也有了认真:“我知道纪小姐是个有志气的人,所以,你说的话,做的事,我都信!” 纪香看着她,确定她不是在嘲讽后,郑重地向她道了声:“谢谢。” “我可当不得你的谢。”金枝说,“我知道,尽管你在金家生活了十多年,但你从来没有哪怕一刻想要融进这个家里。” 如果有,那她不会被王氏说服,那么心安理得地就接受了金家人的付出;如果有,那她也不会对王氏压榨金氏父子一直冷眼旁观;如果有,那她更不会在回到纪府的时候做出让金家人跟在她身后成为她仆人的决定。 因为,真正想要做一家人,一定会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纪香想要报答他们的话,金枝信,只是她的心太大了,梦想太高,人力终究有所不及,为了达到目的,必将有所牺牲,致使结局与她的本心背道而驰。 纪香被戳中心事,一时间有些恍惚,直到发现金枝已经准备离开,才满脸苦涩地呐呐开口:“你不懂,你不懂,我好不容易来这世上一遭,一定要做出些什么,方才能不负此行。” “哦,是吗?那我就在这里祝纪小姐能心想事成。还有,最好我们永不再见。”金枝头也不会的走出了房间。 谁不是好不容易才来这一世上走一遭的?但纪小姐的心思与抱负,估计她是永远也不会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