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在她昏迷的时候,逃生梯弹出,幸存的乘客挤到门口,神经电辐射引来了附近的军用机器人,在机枪扫射下,尸体厚厚地堆在地上,鲜血蜿蜒一地。 军用AI系统远比普通机器人敏锐,检测到驾驶舱还有幸存者的神经电信号,并判断飞机即将爆炸,于是撤离了危险区,融寒才侥幸躲过一劫。 她额头流血,意识也是晕眩的,但地上浓烈的血腥味冲到鼻端时,她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情绪。她想起奄奄一息的副机长,想起自己在她遗言下前所未有的勇气,她们竭尽所能把乘客送回地面……但这些努力却像泡沫一样,被戳破了。 这种情绪大概可以叫做,仇恨。 机舱内的倒计时还在响,离三分钟爆炸真空只剩二十秒,她把悲愤压在心底,很快从黄色逃生梯下飞机,朝着高架桥的桥墩后扑去—— 四周一下亮了,耳中忽然嗡鸣。从身后来的热浪似乎裹着她扔了出去,有片很大的黑影擦过头顶。 意识陷入黑暗那一刻她知道,飞机爆炸了。 迷迷糊糊中,她感到有人搬动她的身子,在用英文交谈。 “往哪走?我建议找这附近的公共避难所。” “别想了伙计,那儿远着呢,不等你走过去,就被那群杀人机器送上天堂了。” “……”那人骂道:“该死,军队呢?” 另一个声音苦兮兮的:“碰上军用机器人,他们大概比马奇诺防线还不堪一击。” 融寒的睫毛颤动,轻轻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天空,被夕阳染红了,弥漫的硝烟使原本的蔚蓝变成了灰色。 看到融寒苏醒,交谈的两人凑了上来。一个格纹衬衫的青年,一个棕卷发男人,后者庆幸地说:“刚才真是太惊险了,多亏你从那破飞机上跑的及时!” “谢谢你们。”融寒撑着坐起来,这才看清了周遭环境。 她正靠在一堵碎了的花坛后面,残花在风中颤抖。不远处的花砖地上,补丁一样躺着几个封闭的下水道井盖。 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各国的导弹系统在全球大放烟花,将人类居住的地方夷为了平地。躲过第一轮轰炸浩劫的人类,还来不及庆祝劫后余生,又遭遇了机器人的屠杀。 两人还在争论接下来该去哪里避难,好心地询问她:“我们打算去找避难所,你打算怎么办?要和我们一起吗?” 融寒正在想事情,下意识道:“我想回国。” “……”二人惊叹于她的敢想:“现在根本不会有航班起降了!你真的很幸运,不知道多少飞机已经坠毁在海里,或者空中解体了!” 融寒也知道自己的想法荒谬,她苦笑了一下,余光瞥见下水道井盖,提醒他们:“我们留在地面上,早晚被机器人杀掉。你瞒不过它们的识别系统。” 大部分智能识别人类,靠的是光辐射——在可见光下,对人体进行外貌识别,辅以红外光谱判断,技术很成熟。 而军用机器人使用的,是更高级的生物电识别,几乎没有人类能在它们的扫描范围内活着。 ——所以,如果躲进下水道中,避开“光识别”扫描,运气好别碰上军用机器人,理论上,是可以活命的。 她提醒了二人,他们赶忙找来工具把井盖撬开。一人先下去,踩了踩说可以走,融寒和另一青年相继跳入下水道。 管道宽敞黑暗,弥漫着城市的肠道深处最原始的味道。青年被熏得不断咳嗽,下水道内回荡着咳声,盖住了远处机器人的电子嗡鸣,谁也没听见。 由于目的地不同,他们便在这里分开了。另外两人去市郊避难所,融寒则独自在黑暗中摸索,去找大使馆。 手电筒光束微弱亮起,被深不见底的幽暗吞噬。 忽然,一声枪响在寂静中炸开! 远处的漆黑中扫射出一串火光,融寒手里一抖,视讯机掉进了污水中,下水道又陷入一片漆黑。 机枪声像一条残忍的鞭子,驱使着她不断向前奔逃,在剧烈的心跳和喘息中,她听见枪声是来自那两个人的方向。 她想回头看一眼,但恐惧阻止了她。身后的黑暗无边无际,而她在这没有尽头的黑暗中跌跌撞撞,不断回想起那两个素昧平生的人,想起他们刚才为她庆幸的模样。 不知道跋涉了多久,直到彻底听不见任何声音,她站在漆黑的下水道里,意识渐渐恢复,才想起更严峻的问题。 刚才的混乱下,她在迷宫一样的下水道中迷路了。 后面有追杀的机器人,前方不知该走向哪里。 不能席地而坐,没有时间思考,更不知要怎么走。就像一台BUG太多、无法运行的电脑。可人连死机重启的机会都没有。 她站在密闭的漆黑中,没有光也没有声。走投无路的绝境,足以将深陷其中的人逼疯。 但这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她很熟悉,总是经历过很多次了,所以身体仿佛生出了机能,洞悉了黑暗,忘却了污秽,只会麻木往前行走。 漆黑中,眼前浮出几行娟秀的字,是顾念决绝地用生命献祭时,留下的遗书。 她说,人生就是把一段很难走、很绝望的路走完,跃过万仞的悬崖,淌过狂怒的洪流,翻过不可攀爬的险峻山巅。沿途壮丽的风景是对你的回报,而你得学会欣赏,告诉自己这一切是有意义的,才能觉得人生笼罩着美好和希望。这才是比很艰难的路还要残忍的考验。 有人没有找到希望,于是结束在黑暗里。 那段话不断浮现,支撑着她走了很久,走到下水道的尽头——艰难的路也被堵上了,绝望的墙横亘在面前。 “……你一定要成功。无论发生什么。”飞机坠落前,那句奄奄一息的话,又在脑海的尽头响起。 黑暗中似乎擦亮了一根火柴。她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她折返回去,打开腕带上的荧光指南针,坚持朝大使馆的方向找去。 连差点失事的飞机都开过,死神对她不也是宽容的吗? . 这个夜并不安静。 地面上火光冲天,街区还有巡视的机器人。 为了便于垄断,70年代后,在亚太研究院的规定下,机器人统一了链路控制规程,所以全世界的机器人都可以接到同样的屠杀命令。 这些杀人机器光凭数量,就足以占领每个城市。 躲进下水道确实是明智的,因为这一夜,全世界90%从导弹袭击中幸存下来的人,又都消失在了清洗式屠杀中。 当天际出现破晓星光时,融寒终于找到一个半打开的下水道井盖,新鲜的空气涌入下水道中。 她爬上地面,在弥漫着硝烟的晨曦里,放眼望去,这座充满历史的国际大都市,已被导弹炸得面目全非,只能从残碎的石块上辨认它曾经的建筑风格。 她的背后,是一个雕塑馆,周围的巴洛克式建筑都已经被炸毁,屋顶被爆炸波掀翻了,所以她一眼看到了馆里白色的石膏雕塑—— 它们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有个未完成的大型作品,雕的是十二使徒为耶稣抬棺,因为基座底面宽,还没有倒塌。 雕塑的主人趴在地上,后脑被枪击穿了,橘彩色大理石地面上一滩血迹。 窗帘半扯落,液态石膏洒了一地。 远处传来机械声,几个巡逻机器人从街的另一边过来,死神再一次逼近。 ……石膏导热系数低。 她的脑海一下蹦出这个念头。也许能遮挡一点人体的热辐射! 融寒扑到墙后,飞快将窗帘浸在石膏里,浆了一遍,往身上一裹,像穿着和使徒一样的白袍子,混入了抬棺的十二使徒中。 雕塑还差两个使徒没有完工,它们个头不高,头颅垂得低低的,长袍的风帽遮住了额头,脸向着地面,充满着宗教式的肃穆安静。 机器人压过街道,在10米半径范围内四处扫描,忽然,红色光点一亮。 ——东南有一定阈值的热辐射。 ——符合人体轮廓识别。 ——结论:人类。进行攻击。 . 融寒藏在滴着石膏的窗帘下,机器人的声音,向这里靠近。 她一动不动,巨大的力量克制着她。 “砰!砰!砰!” 几发子弹穿过血肉的迸射声。 墙角下,额头流血昏迷的人被补了三枪,彻底咽气。 不远处的残墙后,矗立着一座十二使徒抬棺雕塑。 机器人扫描过去——感应到微弱热辐射,非人类。 机器人往其他方向移动,声音逐渐远去。 融寒身上一松,空气重新回到肺里。 她依旧一动不动,数着地板上滴落的白色石膏,等待机器人走远。 但她没有如愿。 有一个脚步声,踏着死亡的节拍,朝这里走了过来。 空气似乎变得十分挤压,脚步越来越近,终于,到了面前。 她僵硬的视野里,出现一双白皙的,纤细的手,向她伸来。 世界在那一刻,仿佛胶着了。 下一刻,伪成使徒的窗帘,猛然被对方掀了起来,划出一个弧度,扔在了地上,发出闷声。 石膏的粘腻还停留在头发和衣服上,她一寸寸,僵硬地抬起了目光。 对面的人很高挑,使得“抬起目光”这个过程,都似乎漫长。 ——面前的人,她见过的。 几乎全世界的人,在媒体的狂轰滥炸下,都深刻记得他。 跨世纪夜的12点钟,她和陆初辰坐在咖啡厅,从新闻上看到的,第三代“女娲蓝图”,斯年。 按照国际协议,他如今在汉诺威工业展和巴黎时尚科技展。 和所有人工智能不同,他独具认知能力——被机器人判断是雕塑的她,他一眼就知道是伪装,这才是人类思维的水准。 浅色的碎发下,冰蓝色深邃的眼睛,冷漠对上她的目光。 那华美精致的脸上,仿佛弥漫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是很冰冷的残忍,在这周遭的一片狼藉下,显得非常可怖,像个美丽的魔鬼,又像堕落的天使。 他的名字象征了祝福,可他却赐予了人类杀戮。 这一刻融寒终于意识到,跨年夜那个新闻里,他的微笑,为何看起来怪异。 根本不是人对人的微笑。连敷衍都算不上,好像对着一片渺小的树叶。 这多么可怕。 ——人类制造了他的生命和意识,却没来得及赋予他道德概念。 所以他白皙的皮肤上,还溅了零星的血迹,像是红宝石,映得更白皙。杀戮,到了他的手中,竟有了美感。 斯年的手中,正玩着一把精巧的激光手.枪,似乎欣赏这死亡的优美。 他拇指关节轻轻一动,给枪上了栓。 什么话也没说,枪口抬起来,指向她。 她收缩的瞳孔中,映出他居高临下的冰冷神色。 世界一瞬间死寂,她听见自己的心脏,缓慢有力地跳动。 每跳一下,就仿佛在说: 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