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湖捂着嘴,控制不住的泪流满面,她死死压抑着喉间的哽咽,悄然后退两步,回了床榻上,将自己从头到尾捂得严严实实。 她默默无声的流泪,连丝儿颤抖都不敢放任,就怕他察觉。 她一直以为自己够了解他,可直到刚刚,她才真正明白,那个人的感情到底多么沉重。 他那么高高在上的江厂公,其实将自己卑微到了谷底。 长息再次浮出来,看着哭的不休的碧湖,随意一飘,坐在了窗边,等着她情绪平静。 直到碧湖调整好自己,再次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接近傍晚了,江朔北早就离开了,连梁纪都不在。 她打了水洗脸,伺候的宫人急忙搭手,“这,碧湖姑娘,您这是怎么了?若有任何委屈,您可千万别憋在心里,要是让厂公知道您哭的眼都肿了,小的们可受不住啊。” 碧湖帕子敷在眼皮上,“你们谁都不准提,我也不会说,没什么事,我不会让他发现的。” 那小宫女迟疑半晌,才喏喏道:“是,奴婢晓得了。” 当晚江朔北就回来了,碧湖拆了头饰,他撩了帘子进来,眉目蹙着,“怎么了?看你眉头皱的。”碧湖笑问。 江朔北一身裹挟的寒气,带着细微的血腥,可见是得了消息就回来了,什么都没准备。 他仔细看她,果然发现眼睛还有痕迹,顿时不虞,“这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哭了?” 碧湖就知道瞒不住,也不恼,只是探头过来咬了一口他的鼻尖,“想你呀,你可知我多会没见过你了?今儿做梦,梦里哭个不住,全是你的不是!” 听她这样说,江朔北眼神微闪,干咳一声,面上几分局促,难得的羞涩。 碧湖垂眸拉了他的手,又抬眼看他,含着期待,“今晚,还忙吗?” 江朔北一抖,回握住了她的手,嗓音带哑,“不忙,你既然发了话,天塌了也得陪着你。” 碧湖含笑,凑近他窝进他的怀里,江朔北有些抗拒,“不成,我还没换衣服,别熏着你。” 碧湖两手扒拉上去,见他不挣扎了,又一手握紧了他的手,放到了那里,缓了缓,这才力持镇定的道:“那今日,便把你之前没做完的,做了吧。” 一室寂静,江朔北僵着身子没反应。 碧湖如今都快十八了,这两年来,他很少碰她,大多压抑着吻吻她的额头,抱一抱她,除非她主动。 她这么大了,不是不懂的,只是这种事她怎么都无法主动提出,且一直以为江朔北是自卑,不肯用别的法子和她到最后一步,她也不敢真的说出来伤了他的心。 可直到如今,她才想通,他不是不想的,只是一直在给她留后路,他容许她后悔,容许她回头,容许她某一天可能的离去。 “我今日还有些公事,改日再……”江朔北艰涩的道。 “若是你死了,你准备将我如何?”碧湖没有理会他的顾左右而言他,“你是要带着我一起死?” “胡说什么,你不会死,我也不让。”他一下有了反应,“你放心,若真有万一,我会安排你出宫,你曾说过喜欢江南的小调繁花,到那时,你便去那儿,什么都不必操心,只管快活一生。” 碧湖埋在他怀里笑,眼泪一下落了下来,“那你这会子便送我走。” 他再次僵住,久久,才低声问:“你说什么?你……想走了?” “是我想走吗?你一直都认定了,我总是要走的,我这不是如你的愿?”她气道。 “我只是……”他面上显出急躁来,十分语塞。 “只是什么?又要说是为我?江朔北,此生,你活着我跟着你,你若是死了,我一样跟着去。我是喜欢江南,可那是有你的江南,我是想要出宫,可若是你还在宫内,我便是去了天涯海角,跟在这宫里,又有什么两样?我把一颗心都遗落在这儿了。” 他抱紧了她,眼眶也显了红,只是不肯在她面前表现,“我……我就怕终有一日,几十年的日子里,你看着人家儿女成群,欢声笑语,你会后悔的。我这一生什么也不怕,唯独怕你悔了,那时候,你想回头,可没了机会,我就是大权在握,穷极一切,也没办法让你开怀,那又有什么用?” “不会不会,夫君,你便是信我啊。我此生,便是为你而来,你信我,可好?”她泪汪汪的,手按着他的手,掌心滚烫,咬了咬唇,“你,你要了我啊。” 江朔北头发丝儿连着心尖子都在抖,掌下柔软,他挣扎着,眼眶通红的看着她。 碧湖咬牙,“你若是真不愿,我必然不逼你,可……可也别怪我,我就,就自己——动手!” 她鼓起了全部的勇气,说完最后两个字已经是再开不了口了,江朔北心尖绵软,又是恼恨自己竟然将她逼到这样地步,又是气她说出这样伤害她自己的话来。 她抬头直视他,只是转瞬被他俯身压在了身下,结结实实堵住了嘴,好一会才放开。 “你什么都不懂,还敢那样做?伤了身子,疼不死你。”他阴沉着脸冷道。 碧湖睁着水蒙蒙的眼,张嘴要说话,他又是堵了来,一整晚,她都没法说句囫囵话。 之后碧湖便淡定了,任由江朔北做什么,她都只管好好教养梁纪。 江朔北控制了后宫,也控制了朝堂,藩王们被打退了,不仅交出了私养的军卫,连同自己,都被江朔北请到了京城好生待着。 皇帝在两年后驾崩了,同年,宋玉儿死了。 没人在碧湖耳边提,碧湖也根本没有去看过宋玉儿,她和宋玉儿,早就没有关系了。 理所当然的,唯一的六岁皇子梁纪登基为帝,早年太后就没了,先帝的皇后妃子之类的,都待在深宫里青灯古佛呢,皇后为皇太后,端妃被封为太妃,可也不敢惹怒江朔北一分。江朔北一人独掌大权,被梁纪封为九千岁,奉为亚父。 江朔北却没有如外界所传那般,把皇帝束之高阁,反而诸多事项都要和他探讨,这么多年,江朔北其实一开始也干不多好,可他是先皇身边的,自己又好学习,最后倒真是贤德,就是早年杀戮太重,加之身份乃是宦官,一直被世所不容。 梁纪被江朔北培养的很好,碧湖却再没有当年的心惊胆战,不是放心梁纪,而是知道,江朔北不会选择丢下她。 江朔北在梁纪十岁之后,便慢慢放权,为他清除了不少异党,这少年天子,最终成为一代圣明的帝王。 江朔北将一切势力留给了梁纪,他和碧湖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可这孩子后来不但叫他亚父,也叫碧湖干娘,怎么的,也算是他和碧湖的一种依托。 所以在梁纪十五岁亲政当日,他还在兴奋从江朔北手上辛苦“抢”来的权利,九千岁宫里突起大火,火势汹涌冲天,转眼间便烧没了。 梁纪得到消息,在宫外站了半晌,即便宫内空空如也,他也只是道:“九千岁好走。” 也不知说的是哪个走。 他对江朔北说不上恨,对碧湖更是压不住的濡慕。 江朔北心狠手辣,暗中下手将皇帝给磨死了,又将皇后一干人一直关押宫内,不见天日,大肆清除异己,手段血腥狠毒,虽说,最终这一切的好处都让他得了。但梁纪也不得不承认,他杀了他的父皇,是他的杀父仇人。 至于端妃,梁纪甚至是感激他的,江朔北没有在皇帝太后死后让那么多宫女太监妃子去殉葬,他强行改了祖制,野蛮的很。 皇后和端妃,是唯一有资格不去殉葬的帝王女人,但江朔北大权在握,他若是说一句,非要弄死,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但江朔北只是将她们养在宫里,不给自由,也不会折辱。他自己将皇后端妃家的势力打压下去,给他一个没有外戚的朝堂,这让梁纪轻松不少。 也因此,那些被救下的宫人们,在江朔北改了陪葬的祖制之后,整个宫里,江朔北的威望,便是皇帝都难以企及。 他掌权期间,改了不少律法,大概是因为江朔北掌管刑厂多年,所以这方面格外敏锐,百姓们因此得了不少便利,但贵族利益被触及,江朔北这么多年也自己默默扛下来。 他不是不想给碧湖一个光明正大的婚事,可惜,他身在高位,自身本就危险重重,就怕她出了半点岔子,将她的存在瞒得死死的。 彼时江南,阳光耀眼,人们茶棚里坐着,嘀嘀咕咕的说着当今九千岁的死。 碧湖坐在回廊,俯身便能触到清凉的河水,层叠荷叶到了身前,她拨弄着莲子。 她如今都三十多了,还如同小女儿家一般娇俏,长息早便在她识海沉睡,如今立着的,是完完整整的碧湖。 大约是跟长息所带的时空之力有关,碧湖老的很慢,看着犹如少女,倒是让江朔北成日里的阴着脸,恨不得将她身边的花蝴蝶都拍飞了不可。 “给你剥的不吃,到这儿来祸害来了。”江朔北略带嫌弃的声音。 碧湖回头,他坐在身边,正襟危坐,一手端着一碗碧绿莲子,递到了她面前。 碧湖吃吃笑着,捡了一颗吃了,又捡了一颗喂给了他,江朔北面上冷凝,还是乖乖低头含了。 他又捡了喂她,碧湖吃着,又问:“你到底还是不说?你说过的我两前缘,到底是什么?” 江朔北多年前定下了心意,决心再也不放她离开,那时便说漏了嘴,他俩早有缘分。 碧湖那时惊讶,两世她都不知,因此一直追问,只是江朔北对她千依百顺,偏这个不肯说。 后来长息现身与她告别,她便斗胆问了一问,长息告诉她,的确是有前缘,只是说完长息就没影儿了,也没解释清楚。再看江朔北那遮遮掩掩的模样,她当然心里好奇,这么多年都没忘。 江朔北一听她又老话重提,眼睛一瞪要将她吓退,碧湖反而小脚一踏,站上了回栏,他顿时维持不住表情。 “我可不管,夫君,今儿你必得说个子丑寅卯来,否则,我便……我便下去了啊!”她鼓着眼睛,煞有介事的。 几十岁的女人了,还是撒娇蛮横,比起年轻时候,竟是更如小女,偏生江朔北喜欢,就这么惯着。 江朔北知道她不会,可还是不放心,上前将她强硬抱下来,“我说便是,你往后再敢威胁我!便将你关在家里不准出门!” “那你快说啊!”碧湖根本不怕他的威胁。 “我十岁逃难,路过一乡下村落,被村里的孩子驱了狗来耍弄,是一个小姑娘帮我赶走了那大狗,又给了我吃的。” 他想起曾经,面上淡然,“我在那村子后面的草垛里躲藏了一个月,那姑娘每日偷偷为我送食物野果,直到有一日她一直没来,我便偷偷去找。才见她爹娘在打骂她,说她吃得太多,活儿却干的不好,每日吃过饭还要去偷米糠。那时才意识到,这姑娘把吃的给了我,自己却挨饿。” “后来我等在那里,她又来了,瘸着腿,将一小包米糠给我,那天她爹娘本没给她饭吃,我是听到了的。我和她说我要走了,她便蹲下来哭的凄惨,说自己唯一的朋友也没了,我记住了她耳垂上的红痣,告诉她,如果出人头地,便会报她的恩情。那时她约么是五六岁的样子,已经格外懂事了。” “原来那时候是你!”碧湖惊讶,她一直都没认出来,那时候蓬头垢面,脏兮兮又干巴巴的丑小子,是江朔北。 对那时候的碧湖来说,江朔北的出现是不一样的,她愿意将自己的食物分享给他,因为她没有一个朋友,可是江朔北是她养的,他该陪着她,只做她一个人的小秘密,她一个人的朋友,让她不那么孤单,让她有一点点的满足来慰藉那小小的孤僻的不被需要的心灵。 碧湖想,江朔北可真倒霉啊,怎么就遇见她了,她这一生凄苦,似乎因为他才变得幸运。 “你竟然还记得?”江朔北倒是惊讶了。 “后来我们初遇,我看到你时便觉得你十分眼熟,那时你没长开,模样还在。然后见了耳垂那红痣,我便确定了,只是往事不可追,我见你似乎忘了,也没有说起。” “什么往事不可追,怕是某人觉着,自己当初实在太难看,太狼狈,这才不让我知晓的!”碧湖得意。 “我若是不说你便天天逼我,我说了,你又说这样话。”江朔北面上尴尬,只好故意道。 碧湖便凑过来亲在他嘴角,笑眯眯的,“所以我的江厂公,你我不仅是打小的缘分,还是前世今生的缘分。” 他只当她是随意言语,并未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