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也送了几回赏赐来,都是些名贵的药材补品,那些于我,都再无用处,因为我无意中从太医口中得知,这次小产我已经落下病根,今后恐怕再难会有孩子了。
那天混乱中到底是谁趁势推的我,我已经不想再去追究。
我已经累了,只觉得累。
恨也好,怨也罢,都随着这个孩子的早夭而消散,我和孤独懿之间,至此真的是两不相欠了。
然而,每至深夜,我却愈发噩梦频频,屡次在噩梦中被惊醒。
那个纠缠了我多年的噩梦每夜如期而至,梦中是血腥杀戮变得愈加明晰,我想起了那日在水中忆起的零碎片段,那个女人哭着喊我的名字,果然是青璇。
难道,我从前的名字真的叫青璇?
我真的是那个慕容公子的妹妹?
我这样想着,却又不敢确定,他是传说中千机楼主,身份神秘,心狠手辣。
他只对我以真面目出现,世间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出生,他的出现,就如一个猜不透的迷,这样的男子,必定不简单。
我隐隐觉得,自己的身世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
早年病逝在匈奴的端慧长公主、冷泉宫中的疯女人、龙罄多年来对我的父母一直避而不谈,还有皇帝看我的古怪神情……
一切凌乱的线索串联在一起,变得愈加扑朔迷离起来。
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某个阴云沉沉的黄昏,我在午睡的噩梦中被再次惊醒,一双温热的掌心轻轻探着我额头的温度,我睁开眼,果然是龙罄。
他问,“又做噩梦了?”
我直直看着他,“龙罄,我从前的名字是不是叫青璇?”
他神色剧变,却极力用着平静的语气问我,“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不是谁告诉我,是我自己想起的,那天在水底,我忽然想起了从前的很多事,好像有一个女人这样唤着我的名字,她对我说,青璇,你一定要记住,母亲和父亲都很爱你。”
外边浓云滚滚,几声春雷响起,有疾风刮过。
屋子里未燃灯烛,阴暗的光线下,我渐渐看不清龙罄的神情,很久才听他说,“有些时候,忘记,未尝不是一种福气,阿紫,你永远要记住,无论我做了什么,都是为你好。”
龙罄想让我做母仪天下的皇后,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夙愿。
我终于还是沉默下来,再不说话。
外面几声闪电划亮夜空,很快,瓢泼大雨就哗啦啦下了起来。
怡儿出现在门口,“侯爷,晋王他又来了,奴婢们怎么劝也不肯走,这会儿人就在外面。”
“昨天我是怎么跟他说的,今日他还有脸来?”
龙罄冷哼一声,正欲起身出门,却被我挥手阻止,我坐起身道:“让他进来吧,正好我也有一些话想与他说。”
外面的下个不停,打在窗棂上,一阵又一阵的脆响。
孤独懿进来的时候,袍服间已经满是雨水。
他站在门口,脸色有些憔悴,素日跋扈飞扬的神采亦有些黯淡。
我走至他身前,慢慢拿起帕子,如从前他每次回到家一般,为他擦去衣襟上的水迹,一下一下,极其认真仔细。
孤独懿低头看着我许久,他的眼中有莫大的惊异,我想大概他已经从我反常的举动中预感到我将要做的决定。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一直深深憎恨的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拭尽水迹,我方才抬头与他静静对视,下一刻,一个响亮的耳光已经狠狠掴在他的左脸,这一巴掌,用尽了我的全力,“这一巴掌,是替我们的孩子打给你的。”
孤独懿的声音有些暗哑,“那天,我真的不知道,那一推会害得你”
我兀自微笑,又一个耳光扇向他的右脸,“这一个耳光,是我替自己打给你的。”
他脸上泛起红红的指痕,却蓦地抓住我的手。
我想抽出,却被他抓得更紧,“阿紫,这孩子没有就算了……就算以后都不会有孩子我也不介意……咱们什么都不想了,就这么好好的回去过日子,以后好好的过日子,好不好?”
我打断他的话,“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
他一喜,将我的手抓的更紧,“阿紫,你不生气了?”
我侧开脸,这个时候,他依旧天真的以为我还会妥协。
怡儿端了药碗进来,孤独懿上前接过碗:“我来吧!”
怡儿将信将疑下去,孤独懿自嘲笑:“说来咱们成婚这么久,这还是我头一次喂你喝药呢!”
我只淡淡一笑,他逆着光线站着,低头小心吹着滚烫的药汁,从我这个角度看去,他的神情无比温煦,仿如当初的某一个深夜,我赖在他臂弯中非要缠着满脸不情愿的他念诗给我听。
现在的他,和那一夜一样的专注。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
现在再一忆起,却是无比的讽刺。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美好的承诺,终究是他给不了我的。
眼前闪过很多纷乱的画面:
成亲那夜,新床上我对他的背影扮鬼脸,他不阴不阳的威吓说要把我扔出去
去年秋天时,他背着我在长安的大街小巷一路笑闹快跑,我在他背上大声唱着西北民谣,他气呼呼抱怨我太重,非要我立刻从他背上下来
晋王府里,还留有我们许多的欢笑嬉闹的时光……
生辰那一晚的雪地里,他费心思为我准备的烟花……
我和他的婚姻,也如那一夜的烟花,只有一瞬间的繁华绚烂,就已腐朽作死一般的沉寂。“孤独懿,我们分开吧!”很久,我终于轻声开口。
他拨弄着药汤的手蓦然停住,就保持着那样一个姿势站在那里。
“这件事,我已经认真考虑了很久,我们真的不适合在一起,这样下去,于你,于我,都是一种负担。”我一口气说完,心中只剩莫大的解脱。
他还站在那里,很久才说了一句,“阿紫,你不要这样。我们以后还会再有孩子的。”
他一提起孩子,心中又是一阵刺痛。
我只苦笑,“够了,真的够了,我早已经累了,我们成亲才半年,我却觉得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一次一次的争吵,一次一次的灰心,我终于无法再勉强自己去爱你,我只怕我会越来越难以面对往后的日子。”
他一直站在那里,始终不发一言。
我继续说:“孤独懿,我从未求过你什么,这一次,我放了你,也请你放了我。”
他长舒口气,“能答应我最后一件事么?”
我问是什么。
他指了指自己被雨水淋得微湿的头发,“我的头发乱了,阿紫,为我梳最后一次头发吧。”
我点头,然后拿起青玉梳解了他的束发簪冠,一齿一齿认真梳顺。
他敛去了素日的飞扬跋扈,静静端坐着,忽然说,“其实除了眼睛,你和阿雪一点也不像,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发现了。”
我笑,“我是我,她是她,我本来就不是她,何来相像。”
他也笑,“也是,否则你就不再是你了。”
这样平心静气的一幕,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我和他竟像极了相知多年的老友,我们终于不再无休止的任性争吵,不再一次又一次的彼此伤害。
我的目光无意落至他的颈侧,竟发现那根一直被他贴身戴着的红绳竟不在了。
“你的玉坠呢?”
他耸耸肩,“上回被你摔碎,本就有些裂痕,前日跳下湖救你,在水里给弄丢了。”
我自嘲,“算来算去我都是元凶,真是罪过。”
他打着哈哈,“那下辈子罚你回来赔给我吧。”
我一怔,然后笑,“算了,你我命中注定是克星,下辈子最好还是不要再遇见。”
两人各自沉默一阵,孤独懿忽地伸出手来,他手心俨然是一个绣着小白兔香包,兔子的眼睛是两粒精致的红宝石,精巧的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