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答应代嫁,只为在嫁于太子之后,您将我母亲挪到庵中,不知今日可能言而有信?”第一回见父亲,是四岁时,他从边关归来,赏了我这妾室生的女儿一脚第二次见父亲,乃十二岁生辰之日,因穿了条湖绿衣裙,被梅儿与她的妹妹熙儿推入湖中,而父亲也只将二位他心头之爱搂入怀中,任我在寒冬腊月生死由天。
“为父既然答应于你,自然会照做。”龙宏图面露威严,一双鹰眸寒光无限。
我不再多留,顺着熟悉的小道,穿了花厅,绕了柴房,过了晒谷之地,终来到了与母亲生活十八年的后院门外的梧桐树下。
“你怎在此?”独孤懿四处闲逛,不想迷了路,也恰巧来此。
“臣妾信步而走,惊扰太子,这就退去。”我不敢与他多呆,梅妃乃是他心头宠溺之人,而我俩身在兵部大员府上,自然少不了父亲与梅妃的眼线,若我有一丝不妥之处,定会牵连我那可怜的生母。
“你是……”独孤懿瞅着我的面颊,若有所思,忽而眼眸中拢上疑虑,又迅速淡去,“本宫自不会将洞房花烛夜之事宣扬,若你的奸夫在此府中,你不可与他私会,坏我名声。”
风卷残叶飘零,鸟儿啼尽,独孤懿拂袖而去,仅留我独立凄凉后院。
“倩儿!”母亲从门缝中探出头来,憔悴比我入宫时更甚,从前的娇媚容颜被苍白代替。
“娘。”我顾不得妆容端秀,扑到母亲怀中。她的身子越发消瘦,手隔着衣服,都感觉她瘦骨嶙峋。
“倩儿,你代嫁之事,太子可曾知晓?”我的娘亲许氏将我拉进院中,挨着晦了色的旧木长廊旁坐了。
我如今进宫,仍被唤作龙倩,没改作龙熙,还多亏了梅妃一时口误,才使得父亲的爱女龙熙多了段柔弱之事因身子娇弱,请算命先生取了另一个名龙倩。
“娘亲,倩儿如今活得尚好。娘亲勿念。宫中贵人繁多,梅妃也无暇多顾及于我。倒是你在家里不堪折磨,女儿于心难忍。”我将母亲搀扶进房中,落坐梳妆台旁,拿起桃木梳,为母亲挽发。
丝丝花白之发,令我泪光在眼。娘亲比父亲的两位夫人年轻约五六岁,却已显老态。
“是为娘身份太低微,连累了你。若你将来受太子宠爱,不要再认为娘便是。”家虽贫,犬子不嫌,母虽丑,女不弃。我又怎会攀龙附凤,而将辛苦养育我的娘亲置之不理?
“倩王妃,您在这?老爷叫奴才请王妃写副对子。”府中的管家到后院来寻我。
“今我与母亲难得相遇,还望管家辛苦一趟,摆上几个小菜。”我无奈,只得以自己书得一手娟秀小楷为由,为母亲换顿午饭。
母亲紧张地握着我的手,抽泣之声淹没在喉。
我写的诗词素来不能用印,故我空去了落款之处。
母亲在管家转身取物件之时,咬破手指,将血渍滴于墨中。以祈求的眼神,命我速速研磨续写诗篇。
母亲是希望有朝一日,有人能识得我的才学,免去我一味替他人做嫁衣的苦楚。
管家将我书写的诗词,交于父亲,这副字却在多年后,成了我的一道救命符,那也是后话了。
“午膳已过。王妃请到偏堂用些点心。”父亲在独孤懿跟前,对我极为尊重,全然没有私下与我相处的怠慢。
“今日省亲,回宫时辰已到。待你用过饭食,便动身吧。”独孤懿瞅着手中绢帕,赞许之色跃然眼中。
“是。”父亲识大体地亲自将我引到偏厅,推开雕花木窗,让我看着母亲钻进马车,“倩儿,往后要与你妹妹好生相处。你的母亲,为父自会照顾。”
一句话,绝了我的念。
马车远行,我与娘亲各奔东西。再相见,只能期盼来年。
宫中的日子平淡无味,却步步惊心。
我几乎足不出户,守时、守规、守举。可我去一再难以平静。
院落中的花,谢了又开。
“臣妾参见太子殿下。”与梅妃同在宫中,我见独孤懿的次数屈指可数。世人皆晓,梅妃有个名不见传的姐姐,却因我的不受宠,更显梅妃的尊贵。
“进去叙话。本宫长久没来看你,近日可好。”独孤懿接过我奉到手边的茶盏,瞅着我轻描淡彩的面颊,“你跟梅妃到底谁大?一会她唤你作姐姐,一会她又唤你作妹妹。”
我顶着龙熙的身份,一个与梅妃孪生的姐妹,可是到底她们之间谁大,连大娘都说不清楚,只是胡叫着姐姐妹妹度日:“殿下今日前来倩儿此处,不知所为何事?”
独孤懿勾勾薄唇,解了盘扣:“本宫今日不走了。”
哦?独孤懿留宿我处,屈指可数,据说翻的皆是梅妃的牌。自然是梅妃央求之下,才到我这看似尊贵的乞儿处,将就一宿。
“殿下,倩儿与梅妃乃姐妹,若殿下想回到梅妃那,倩儿无异。”我一生将奉他左右,他如今待我比父亲待娘亲,好似太多,犹如云泥之别。
“你们姐妹也倒怪了。梅妃让本宫来你这,你又想让本宫去梅妃那,宫中女眷若都以你俩为楷模,岂不乐事?”独孤懿伸手勾着我的下颚,不冷不热地望进我眼底。
我垂下眼帘,强压下梅妃对我如此示好的狐疑:“臣妾这就命人摆上膳食。”
“罢了。本宫歇会再用。你一直都躲着本宫。”独孤懿侧头望向软榻,在他眼中,那并非软榻,而是龙凤床。寓意何指,了然于心。
他们除了洞房花烛夜,同榻而眠,之后的几次相聚,皆是托软榻之福。同室而居,分床而眠,他可谓君子,从不强求于我。
独孤懿豁然,一年之期,虽未言明,却以行动表之。
红烛点亮了宫阙,罗衫搭上了椅背,幔帘遮住了月光,妖娆透进窗幔。
我看着独孤懿若有所思、愁眉不展,随口吟诗:“君不见,佳人怜,君不见,宫妃颜,君不见,旧人泣……”
“你文采不错,一丝也不逊于梅妃。明日本宫回太子府,你与本宫同行吧。”独孤懿极少住到太子府中,每次离宫也不过几日便还,从不带女眷。
“那我妹妹梅妃……”我害怕与梅妃同处一室。
“她不去。本宫只带你。”独孤懿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这是你娘在本宫陪皇太后进香时,冒死呈上之物。”
我瞅着独孤懿递到手边的书信,晶莹之泪溢满脸颊,双膝不由颤栗,下跪于他脚边:“倩儿并非有意蒙骗殿下,若倩儿不代替妹妹进宫,娘亲度日如年。”
“起来吧。看你哭得象泪人似的。”独孤懿的怀抱从未令我感觉如此温暖,靠近他,我明知是飞蛾扑火,却任意妄为。
“这回你跟本宫回太子府,本宫会差人送你上山,与你母亲团聚。”独孤懿亲手为我解去盘扣,眼眸竟出现了他看梅妃时的柔和与专注。
“倩儿对太子殿下感激不尽……”我故意提醒她,我叫倩儿。
“倩儿,本宫知道是你。但本宫有一句,只说一遍,你可要听清无论何事,你皆不可瞒着本宫,即便将来本宫将你全家灭门,你也不能与本宫对立。”
新婚之夜之痛,皇家狩猎之夜留下的阴影,令我害怕承受。
可他的到来,竟在我不知觉中。
红烛被风吹灭,鸟鸣在此刻悄然无息。
“王妃到皇太后宫中请安的时辰到了。”我身旁的宫女一日也不敢懈怠,犹如我般,过得小心翼翼。
试问,我这样不受宠的主子,又有哪个奴婢敢造次?
“臣妾参见皇祖母。”皇太后的宫里,永远门厅若市。圣上的妃嫔,太子身边的女眷,皆往这凑。
五彩的裙摆,将金砖的地面铺满散发着香味的人儿,能让金殿比御花园更斑斓流苏的光辉,胜得过夜明珠的绚烂额前千步摇的声响,比黄金编钟敲出来的“叮咚”声。
“坐吧。哀家听说,太子欲带你回太子府小住,你这一去,要知道如何为太子打点。”皇太后端庄坐于正位,几句教导的话,说得语重心长。
为了能让我行为得体,还亲令太子妃为我做了楷模。
“本宫跟在太子身边,也不比妹妹早太多。只是万事以太子为主便好。”太子妃每说一词,便征询地望向皇太后,得到皇太后的默许后,才继续。绵绵之音,犹如黄莺。
“臣妾知晓了。谨遵皇太后教诲,拜谢太子妃指点。”我再次叩首,却见俯在皇太后腿上撒娇的梅妃裙摆动了动。
“姐姐,太子不喜檀香,夜里你记得为太子掌一烛火,因为殿下他若遇紧急公务,会起身很急。”梅妃羞涩,闺中之事难以启齿,却又忍不住叮咛,惹得皇太后朗声大笑,众妃嫔也笑成一团。
我跟着赔笑,却不敢小心避过梅妃的犀利目光,众人眼中那是不放心之意,而我却知其中夹杂妒意。
“你也退下吧。去打点打点,头一回跟太子出门,别失了规矩。”皇太后有些犯困,热闹了一会,就懒了许多,歪在榻上。
我见礼离去,不放心的梅妃也提前告退,陪我一同走出了太后寝宫。
“哥哥上回在御花园撞见本宫,特意让本宫给你带个话,你娘亲如今过得很好。”梅妃亲昵地拉着我的手,软软之话暗藏玄机。
我的软肋,父亲一手掌握。爹爹一生娶妻纳妾无数,可入得了他眼的,仅有大夫人和二夫人。除了我娘这个肚子特别争气的女子,其余的侍妾皆一无所出。而两位夫人的子嗣众多,虽彼此不合,但能同仇敌还。
想到娘的处境艰难,我忐忑难安,沉默地打点行装,侍候太子出行。
“与本宫回太子府,令你如此不悦?”独孤懿翻看兵书,车轮驶出皇城之际,冷冷的嘴角微扬。
他又是从前模样,昨日的温情已荡然无存。
既是如此,又何必带我出宫呢?他的女眷,又有多少在眼巴巴地瞅着这趟回太子府。
“臣妾在思量,太子府到底何许模样。”我见太子微眯了眼,轻轻从他手中抽出书卷。
一嗖冷箭,在我未坐定之时,飞入轿中,吓得我失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