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静得可怕。
空气静得尴尬。
授九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对面那大美人也是一脸诧异。重彧的视线在二人间来来回回,饶是他都怀疑这二人有点儿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了。
授九抿了下唇,不知道为什么,紧了紧握着的手,把重彧往身后拉了拉,挡在他身。
他压低声音,迟疑道:“四……师兄?”
重彧蓦然瞪大了双眼,“……师兄?!”
这分明是一个大姑娘好吗?还是个不可多得大美人!
大美人嘴角抽了抽,款步走下来时,还差点儿被裙角绊倒,较为艰难地走到了二人面前,低声问道:“你是怎么浪到这儿来的?”
走近了,重彧才发现这人没有喉结,可授九又称他为师兄,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授九垂下眼好像不是特别想看他,只是道:“进去再说。”
话落,大美人也没说什么,只是招呼其他人待客,自己领着二人往三楼去了。
“砰——”门被闩上。
“四师兄。”
授九拉着重彧往后退了退,意思再明显不过——你离我远些。
伏肆却不急着开口解释,他微挑着眉歪了歪头,视线落在重彧身上,眯了眼打量他,视线再往下移,落在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上。
重彧一愣,顿时耳根一热。如被火舔了一般,两人同时将手抽了回去。
世间皆传四公子,也就是四方主,风流潇洒,极好音律书画,也是极擅,尤其是二十一弦的筝。又传他男生女相,极其抚媚动人,比之当今五大美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是这风月府的府主,引人向往,更有甚者为见他一面不惜在这风月楼里砸上千金。
今日一见,重彧才知果然不是空穴来风,这四方主也该是天生的没有喉结罢。
伏肆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眉眼弯弯的。他袖子一拂,手支着圆桌面,道:“我说你怎么入夜了还跑出去干什么,还当是我这招待你不周了,原来是少了个人……嘿嘿……”后面的话隐匿在他的笑声里。
授九扫了他一眼,觉得没什么给他留面子的必要了,直接在桌前坐下,一边翻起两个茶杯倒茶,一边凉凉道:“你生意不错啊,师姐。”
笑声戛然而止,伏肆眼角跳了一下,挑着眉道:“你要是再以下犯上,信不信我将这件事抖出去?”
授九倒了杯茶递到重彧面前,听到这句时手一顿,又没事一般,还抬头对他温温和和地笑了一下,“师姐请自便,不过我相信,二师兄是很愿意看到你这副样子的,师弟也乐意效劳。”
“别给我提那个黑乌鸦!”伏肆咬了咬牙。
在场唯一且时常一身黑袍的重彧有些懵逼地抬起头来。
伏肆当即又笑了起来,梨颊微涡。他走到重彧背后,一双芊芊玉手落在他肩上,压了压,道:“阿彧啊,当自己家,别见外。”
重彧先是忍不住吸了口气,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缩了缩脖子,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嘶——让我好好看看……”伏肆俯下身子,左右端详了下重彧的侧脸,看得他直抽嘴角时,他又在重彧面前坐了下来,倾身,食指屈起,就要抬起重彧的下巴。重彧猛然往后一缩,授九的目光随即冷冷地扫了过来。
伏肆讪讪地笑了笑,手支着下巴,露出截皓腕,笑吟吟地道:“哎呀,不错,真是不错!早先听闻虎跃峡的山贼被夜缴了,我便在想,先前若是将阿彧换上一身凤冠霞帔给送进去,一出美人计,多合适,多省事啊……”
重彧:“……”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授九抬了眼,不冷不热地扫他一眼,道:“我看师姐你也挺合适的,不如我给你打包?”
“……”伏肆翻个白眼,起身走到三脚的香炉边添了两勺香,“你啊,什么都好,就是跟你二师兄一样,不太会说人话。”
重彧抿了口茶,听闻这一句,转过头去看授九,却见他没什么表情地道:“遵二师兄的教诲,对师兄你,什么话难听,拣着什么说。”
重彧差点直接笑了出来,但见伏肆又折身回来坐下只好憋了回去。
授九还是不太习惯他这一身,问道:“你是在研究什么新的揽客手法么?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提到这个,伏肆就气得胃疼,“还不是你那二师兄干的好事!”
“哦?”授九微微挑了下眉,“何解?”
伏肆深吸了口气,张张了嘴,从牙缝里憋出了句话,“我与他有赌约在先,输了。”
“哈,你堂堂风月府府主,竟然在打赌这种事上输给了他?”授九似乎颇为幸灾乐祸,道:“不过可惜二师兄他无缘一睹师姐你的风采。”
伏肆忽然瞪大了眼睛,没好气地道:“还学会落井下石了?我落到这般田地还不是因为你!”
他见授九微微露出个不解地神情,又摆摆手道:“罢了,日后再与你算账!”
楼下有传来一阵喧闹声,伏肆偏头听了一下,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起身离开,临走时又对授九道:“书楼我倒是给你打开了,既然来了,就带阿彧四处转转,我这里别的没有,就乐子多,放心,没人会知道。”
话落,他就下楼去了。
重彧心里有别的考量,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多少。
他刚才在下面的喧闹声中听到了锦康郡主的声音。他白日里才忽悠了那倒霉孩子,所以对他的声音印象颇深。不过锦康郡主应该不是来找他的,他们离开那会儿门口侍卫也没有阻拦,说明秦珲并没有吩咐他们看着自己的行踪,至于他是来这寻乐的还是做什么都不是他该管的事了。
他被破山寺的人围击这件事他迟早也是要好好算算账的。
他的血也是很贵的!
“嗒。”杯子放在桌上时的轻响拉回了他的思绪。他抬头看向身旁之人,“……阿九?”
授九垂下眼,不作声地笑了一下,道:“要下去看么?”
重彧的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又说不出来,他也里干脆不想了,颔了下首,“早闻风月府褒贬受世人争议不已,既然来了,又有后门能走,闲着也是闲着,那就去看看吧。”
两人从走廊另一边离开,绕过一座高大的白玉环屏风出了风月楼,往楼后而去。
风月楼的全名其实应该是风月府,只不过其中以风月楼位置在前,类似于门面,所以久而久之世人就常以“风月楼”代称了。
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玉宇琼楼,人间仙境,奢靡至极,浮世繁华。
说得约莫就是风月府了。
一座风月场所,占地千顷,比起世家大院、亲王府邸,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个小些的县城都未必有这么大。古有肉林,今便有酒池。数以百计的亭台楼阁,纵横交错的酒河暗流。狐皮毯,一铺便是百里,琉璃灯,一挂便是千盏。白玉的觥筹交错,丝竹之声,相传甚远,夹杂了男男女女的说笑声。
赌场、酒肆、青楼、律阁、舞坊,一应俱全,全揽在了一个风月府中。
衣着不一的人,或是舞女乐师,或是娼妓嫖客,亦或是婢子小厮来来往往,一派纸醉金迷,不知今夕何夕。
最不缺美人,最不缺宝物,最不缺金银的腐臭味。
重彧走着看着,留心观察了一阵,发现来往的人身上穿的衣服便是最低等的货也竟是四品官员的官服料子。
他咋舌不已。
腐败分子。
空气中有股淡淡的酒香气,每个一段路又换上另一种酒香。上一段是竹叶青,这段是叙清风,下一段便是湘竹泪。
重彧皱了皱鼻尖,轻嗅了嗅,缓缓勾起了唇,“啊……是湘竹泪……”
授九闻言,道:“古言有道:湘妃洒泪,泪滴沾与江边竹上,泪痕斑驳,千百年而不褪,故有‘湘妃竹’。”
“对,湘妃竹酿酒,取其叶辅以酒糟,以其竹筒为坛,埋与竹林之下,便又有‘三载妃子笑,五载湘竹泪’的说法。”重彧点头,有些嘴馋地舔了舔唇角,“书又载:湘妃性情温婉,却是难得的坚贞女子。所以妃子笑酒性温和,适合女子,湘竹泪酒性先温后烈,却浓郁久而不散,适合……”
后面的话,重彧只是尴尬地蹭了蹭鼻尖。授九也不是好酒之人,只以为他是忘记了,也就没再问下去了,笑了笑而已。
“走吧。”
穿过廊下,步过浮桥,便又是一排房门,房檐上还挂着一个个木牌,上面镌刻着不同的图画,多时中间环绕着两个字。
“皓月……玉鸾……愫烟……这是门牌么?”重彧伸手扯了几个下来看看,回头询问授九,却只见他摇摇头。
重彧就知道了,他虽然常常开后门进来,却从来都只是“进来”,左右也不会踏出四方主给他安排的房间三尺地,而且也不好干预其他方主的事,他也懒得出去,所以他对这风月府也不甚了解。
却还是忍不住调侃他,“我都怀疑你真的来过这里么?真怕你就在这里出不去了……”
“那倒不会,”授九笃定道:“出还是能出去的。”
说着,他抬眼看了眼墨蓝色的天。
飞出去。
重彧:“……废话,我当然是让你走出去。”
他转回身继续迈出了几步要离开,他身后的的授九却没有跟上,而是道:“我好像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重彧挑了下眉,回头看他,“嗯?开窍了?记起来了?说说看,这是——”
“唔……嗯……啊哈……”
一阵阵暧昧的靡靡之音不知从哪间房里传出来,风一般刮到了重彧耳里,惊得他咬了下舌头,最后两个音抖了三抖,“……哪儿……”
正堂前,一块牌匾高悬,上书三个瘦金大字,“温柔乡”。
重彧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有些难看,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他怎么把授九带到这儿的来了?!
趁着没声的空档,他肢体快过大脑,直接握住授九的的手腕,拖着人就要跑。
“来!陪大爷我再喝一杯!干!额呵呵呵……”迎面两个碧衣女子左右扶着个醉酒的男人转过墙角走了过来,两边人差点就直接撞了个人仰马翻。
重彧身形敏捷的一让,男人就直接脱离了碧衣女子的搀扶,整个人往前扑在了地上。重彧眨了下眼,心道:罪过罪过。
眼见碧衣女子脸上虽然战战兢兢的,但还是上前要将人扶起来,重彧便不想再留在这儿,拉着授九要离开。
“美人!别走啊!陪我喝一个嘛……”男人挣扎着爬起身,伸手就欲去够授九的肩膀,“你一晚上多少钱?大爷我买了你!我……有的是钱……”
重彧才听到前半句脸顿时黑了,轻一斜眼,眼底泄出几丝戾气。他拉着授九的手腕猛然往身后一拽,一撩衣摆,抬脚狠狠踹向男人的小腹,男人吃痛地后退几步。重彧两步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把人往下一拉,抬起了膝盖一连几下撞在他胸口上。
“噗——你胆敢……在四方主的地盘上动手……不要命了么……你可知四方主……”男人一口血喷了出来。
“打的就是你!”
碧衣女子见状不妙,其中一个出声道:“公子快快住手,若打出了人命你怕是担当不起!”
闻言,重彧嗤笑一声,“你是个什么爷?好大的威风!”
他倒是要看看,这事他能不能担下来!
两名碧衣女子神色一凛,手摸向腰间,就要冲上去拦住重彧。授九面无表情喝道:“站住。”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看也不看地伸手递到二人面前。
两名女子一惊,微微睁大了杏眼,收回了手,单膝下跪,低着头恭敬道:“婢子不知是九方主,冒犯了,还请九方主恕罪。”
“嗯。”授九将玉佩直接挂上腰间。
太久不用,差点忘了,他还有这东西。
两名碧衣女子还在跪着,也不敢抬头,只是听见他轻飘飘道:“打出了事,我担着。”
“可……这是楠丝的县令。”
授九淡淡应了一声:“哦。”
婢子:“……”
哦?!没了?!就这样?!
“呵……那正好,”授九轻扯了下唇角,眸子往下斜了一下又抬起,“怎么?你是觉得我担不起么?”
两名婢子低着头,只看的见银线勾边的白袍衣角,与一双单层祥云的靴子。她们看不见他脸上不屑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忽然低下来的气氛,压得她们心头闷慌。
“婢子不敢!婢子不敢!”
授九没再出声,也没让她们起来,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重彧全靠手头功夫地收拾那楠丝的县令。眼底隐晦不明。
“饶命饶命!”男人的声泪俱下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脸上青紫不一,视线有些模糊,恐怕至今连自己被谁打了都还不知道,“爷!爷!饶命啊!饶命……”
重彧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伸向自己衣角的手,冷声问:“你刚才叫谁美人?问谁一晚多少钱?”
“没有没有!没有的事!我什么也没问!”男人连连摇头,“饶了我这一次吧!我再也不敢了”
“闹什么闹?!这么久了还有完没完?!”一间房里传来一声咒骂,引得重彧皱了下眉,跪在地上的婢子生怕他一个不爽就冲进去把人直接揍上一顿。
“这是干什么呢?”先前出声的那间房房门被拉开,门口站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半倚着门眯着眼看向这边是先是愣了一下,不过起码也是风月府的人,随即反应过来,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认出跪在地上的男人是楠丝县令,有些惊奇谁这么大胆子把他打成这样。
“里面的是谁?”授九头也不回地问道。
女子一愣,没想到还能遇上敢这样跟她说话的客人。偏了下头,道:“不好意思,不便透露。”
授九不出声,不再理会她。
跪着的一名婢子连忙低声提醒道:“折枝姑娘,这位是九方主。”
折枝后背一僵,瞪了下眼,就有种腿软直接跪下的冲动。但想起身后,道:“折枝有眼无珠,冒犯方主,里面的是阆城城主陈诀翼。”
先是楠丝县令,又是阆城城主。
授九转了下眼眸。
男人已然昏死过去,重彧嘲讽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