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璃之所以会知道,都是府上的老妈子们嘴碎,闲时念叨了消遣,平王妃也不怪罪,还同她们一起聊。那时听且不觉有什么,不过少年人的趣事罢了,这时倒是不能用同种的心境来看待了。
年璃咂了下嘴,换了个舒坦的姿势斜靠在车壁上。
说真的,看惯了她哥和百里辰站在一起的样子,就不太习惯他和别人站一起了,就好像两块天生登对的玉石,忽然拆开来强行与其他玉石凑对一般,令人极其不舒坦。
可若是非如此不可,最后的结局大多是玉石俱焚的,又好像那天生一对的玉佩,总不能全挂一个人身上,总要分开挂的,合在一起美归美,却总有些不伦不类。
这约莫就是百里辰的意思了:有些东西,失去总比占有着好。
有些东西,拆开也总比并着好看。
山间之朝暮,早晚湿润,中午却太阳大得很,接连一日没停下来歇过,还抽出力气来和人家赛马的重相感觉自己快要被那马颠簸散了。
竹子茅草搭成间简陋的茶棚,占着了地利,生意也还不错。
跑堂的是个二十不到的少年,天生的一张笑脸。送了一壶茶到棚外的一处桌上,顺口接了一句话,“这么危险!你们还要去?就不能换条道么?”
桌边坐着的人中的一个啐了一声,“你懂个屁,这虎跃峡一带虽然不太平,但过了就是阆城,再有个一两日的路程便是锦康郡了!”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倒是……可从婆陀林绕过去不是更安全无虞么?何必去冒着个险呢?”
“是安全无虞了,可这个时节里雨水多,又还没有个准数,万一一场大雨下来,那货还不烂了。”
“这样啊……”少年这才明白了。
“吁——”来人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拣了和那群生意人相邻的空桌坐下,“小二,来壶茶!”
“诶!”少年见这人一身玄衣银护腕,锦带束发,意气风发,衣冠不俗,暗地里也怀疑怕是个大人物,“龙井、百竹、山茶、苦荞?”
“额……”玄衣的公子皱着眉迟疑了一下,听见后面的马蹄声,回头问道:“九……阿九,喝什么?”
少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还有一白衣公子已然翻身下了马,一手牵着自己的,一手牵着先前那位公子的马。
“山茶。”
那玄衣的男子便回头对他道:“山茶。”
授九将马往林子里一赶,走过来在重彧对面坐下,重彧眨眨眼,脚下一滑,挪到了他旁边的位置上。
“我们从这里到楠丝县还要几日路程?”
授九扫了眼林子间的马,若有所指地道:“若照着这速度,三日即可。”
重彧知道他在消遣自己,本不想搭理他了,却又见他伸出手来,转过头来了,下巴擦着他的食指过去,不由地一怔,他的指尖便落在了他眼尾上压了压。
他这才想起来,出发前曾找太医署要了些凝脂,遮瑕的那种,用来遮住他这双标志性的眼睛。
“怎么?”
授九收回手,轻轻地捻了捻指尖,“遮瑕的脂膏大多以乌独草为主,半药半毒,用多了对体肤不好。”
重彧大惊,这种东西在宫中流传广泛,各宫妃嫔更是多像太医索要,这太医署是要上天了?
授九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道:“只是对你有不好而已。”
“啊?哦……”
就在他扭开头时,隔壁那桌又吵嚷了起来,吵得还挺激烈,他就竖着耳朵听了一段。
“我觉得还是绕道的好,大不了连赶几夜的路……”
“怕什么?不过一窝山贼,朝廷一批人便能将他们给缴喽!”
“但未免太过冒险,要是遇上了,这一趟就白跑了。”
“遇上便遇上了,我们手上有令牌,他们还能怎样?”
“说不好,毕竟他们可是连粮……”
话音戛然而止。
重彧偏过头与授九对望了一眼。
少年提着个茶壶,还有两个竹筒做的茶杯过来,还没放下就被重彧接了过去。他冲少年招了招手,示意他在自己身旁坐下。
先是倒了一杯递给授九,又倒了一杯推到少年面前。
“小兄弟,我们从京畿那边过来,人生地不熟的,就想跟你打听打听,顺着这条道再往前走是个什么地界?何人当官?”
少年上下打量了他们二人一眼,道:“难怪……这是官道,再往前走就是阆城了,要是再走,就到了锦康,过了岷江,就是一些沿海的城县了,像蔚田、楠丝、泽县……不过现在来的大多是商人官差了,你们又是……”
重彧弯了弯唇,“闲着没事,过来逛逛。”
少年:“……那你们可真是闲的蛋疼了……”
重彧疑惑道:“怎么?有什么不妥么?锦康是天下名城,商贾云集之地,富硕无比,沿海一带更是风光曼妙,如何来不得?”
少年挠挠头,道:“这倒不是,只是不太平,那边最近正在闹水灾呢!”
“这我倒是听说了些,不是也说还在闹瘟疫么?”
少年望了望棚子里,见管事的支着头睡着了,现下人也不多,也不见外地喝了口茶,压低声音道:“是呀!这瘟疫一开始是从龟寿县闹起来的,那县令少说也有七老八十了,起初他不敢走漏风声,一直压着不让上头知道,后来疫情范围扩大了,蔓延到了其他郡县里,这才让上头知道了,不过还是晚了,那龟寿县现在已经成了一座死人坟了,派进去的人没有出来的,到现在已经有月余没有消息传出来了。”
重彧挑了下眉梢,问道:“龟寿县?我倒听过,朝廷没差人去看过么?”
“别提了,朝廷派来的太医一批接一批,没几个回来的,不是被染上了病就是被那些人活活缠死的,更有死的不明白的。”
“那为何毗邻岷江的锦康就没事?”
“虽说着是岷江水患,但其实只是岷江东边罢了,这也是神奇,半年前锦康全城百姓举行了一次拜龙王,结果这次发大水当真没殃及到这边来,等朝廷开始重视这事的时候便将岷江东岸那边封锁了,所以西岸的百姓才免于一难。”
重彧掂了掂手中的茶壶,又给少年倒满了,眸子转了一圈,又有了别的思量,冲隔壁离去的那桌人抬了抬下巴,问道:“我刚刚还听他们说什么虎跃峡和山贼,那又是怎么回事?”
少年舔了下唇,试着问:“……公子,你不会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吧?”
重彧捏了捏茶壶柄,扫了眼他握着杯子的手,弯唇笑了笑,不置可否。
“好吧……这虎跃峡与虎跃涧是一横地带的,地势险要,易守不宜攻,几年前来了十几个人,将这山上的猎户驱逐下山,自己霸着山头做了山大王,来投靠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倒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人们便没有过多地在意,直到前几个月发大水后,一批商人从西域做完买卖折返回锦康的路上,连夜赶路,夜经虎跃峡,被他们劫了,领头的是个有骨气的,说什么也不把钱财交出去,那群山贼便一路追杀他们,后来有放出他们自己驯养的野兽将人活活撕咬开。”
“没几日,一艘商船出海回来,想过同横带的虎跃涧南转下南方,才刚刚进了虎跃涧,就被水贼袭击,满船人口,无人生还,那艘商船也被他们据为己有,后来几个县令联手调查后才知道,虎跃峡与虎跃涧之间相距不过十里地,就好比两个山头,这山贼与水贼其实是一伙的,你我互相照应,县令们连忙差人瘟去剿了他们,可一连几次,皆是无功而返,瘟疫闹起来之后,他们更加是变本加厉,无论水路还是管道,朝廷批下的粮草有半数上皆是到了他们手里,俗称“上供”,否则便是要连命也交代给他们了。”
重彧咋舌,“啧啧啧,世上竟还有如此不要脸之人……”
少年想起他们之前骑马而来,道:“我劝你们,若是只去锦康逛逛,便还是绕道而行的好,岷江东岸,还是不去为妙。”
“绕道?打哪儿绕?”
“喏!顺着这条道走个不到一里,就有一个岔路口,直接右拐,钻出那个名叫婆陀的林子,便可看见锦康的城门了……说是道,其实就是前人为了绕开虎跃峡而强行踩踏出来的小径,就是有些费时罢了。”
重相点过头,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递给少年,“多谢了!”
少年掂了掂钱袋的分量,顿觉不轻,疑惑地问道:“你们二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重彧挑了挑眉,看了看侧方的授九,道:“没看出来么?闲的没事可做的纨绔子弟啊!”
“……”少年张了张口,想说的话却哽在喉头,最后还是犹豫着问了出来,“你今年多大了?”
重彧一愣,不明白他问这个做什么,“怎么?搭讪呢?”
“只是感觉你们那边的子弟和你一般年龄的不应该都被关在学堂里念书,准备九月殿试么?”
“我呀?我今年正十八好年华……”
“咳……咳咳……”
他还未说完,旁边的授九就背过身去咳嗽了几声。
少年离开后重彧才反应过来自己一口茶都还未能喝上,杯子就只有两个,他那个被少年给占了,自然没得喝的了。
他将茶壶搁在桌上,瞪了授九一眼,:“你几个意思?我十八你有什么意见么?”
“无。”授九手握成拳抵着唇,压下了那一点弧度,“十八,甚好。”
重彧:“……你要是不笑,兴许我就信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