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盏一抬,从中折射出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秦子安将手中的琉璃盏搁在身前的矮几上,斜倚着窗框,指尖随着楼下传来的丝竹声轻敲着打着节奏,目光从对面的宴客斋的飞檐上往下移,缓缓落在了繁华的京街上。
对面几家的小公子正喝在兴头上,冷不防的听他出声,“那是谁?”就见他微眯着眼望着下面,连忙也凑了上去。
这一望也了然了三分,不知是谁开口了道:“那是将军府上的七小姐,重名叫重萦,七夕前才从边疆随重华将军回来的。”
“将军府上的七小姐?重萦?”秦子安扬了扬眉。
又有家公子开口了,“该是没错的,霓郡主旁边那个嘛!喏,她后面的不就是太学府奉常和中部侍长么?”
许是学生对每个老师都有这么些怨言,话落,就有人接着道:“说来,这重奉常也是个不好惹的,别看他温温和和的,整起人来,一点儿情面也不留。”
“可不是,吏部尚书他家那小子和我同窗,在堂上不小心睡了过去,这事被报到了他那,散学之后,人直接被他扣下了,最后还是吏部尚书偷偷地去把人给要了回来。”
“有重家做靠山,有什么好怕的,就算是直属上级,不照样要低声下气地讨好。”
“呵……”秦子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缓缓道:“残废罢了。”
众人后脊一凉,登时醒了,压低声线提醒道:“子安兄,慎言!”
“虽说重相是搬出了重府,但这话切勿让他听了去,否则还得是好一通麻烦。”
秦子安嗤笑了一声,挑着眉反问道:“麻烦?你们莫不是忘了他重彧是为何搬出将军府的了?莫不是忘了重瑾是怎么残的?还有那早死的……”
“子安兄!隔墙有耳,这话若是传到了重相耳里,只怕我们父亲都要遭殃……”
“说什么呢这是?”
明琷诃一条腿迈了进来,听到他们的争执不禁皱了下眉,他身后的明烁折扇在手中转了一圈,淡淡道:“还没走近就听到你们在说什么了。”
屋里除了秦子安一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人讪讪地笑了笑,问道:“铄兄祭灯回来了?今年怎么这么快?小王爷回去了?”
明烁颔首,道:“今年宫里又办了七夕宴,就缩减了祭灯仪式,兄长说府上还有事情,就自己逛着回去了。”
“每年都看着小王爷和烁兄作摊舞,却是一年与一年不同。”
秦子安嘲讽地笑了笑,拍了拍衣摆起身,拘手道:“已近子时,众位自便,子安先行告辞。”说完,不待众人反应就自顾负手走出了贺鹊楼。
“这人……还是如此不知轻重……”明琷诃叹了口气,又听旁边的明烁道:“蠢货。”
左尚书府就在贺鹊楼后面,钻两条巷子就能到,京街上人流还没散去,马车不能通行,秦子安暴脾气地踹了车轮一脚,只领着个书童,纡尊降贵地钻进了小巷。
“公子消消气……消消气……”书童一边提着灯笼在偏头引路,一边还不忘狗腿两句。
“呵……隔墙有耳?慎言?本公子难道说错了么?”秦子安冷笑着道:“他重彧不就是重家不要的儿子么?嚣张个什么劲儿?重家迟早要灭!”
重家压在左尚书府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年两年了,这一点莫说秦子安,就连左尚书本人也心有怨言,只是迫于知道重彧是个什么人,一直都只敢压在了心里,不像秦子安这般少年心气。
那书童听他怨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一味地捧自家少爷的场,“是是是,少爷,快到府上了。”
“他当年是如何滚出将军府的卞京传的还少么?还真是个煞星,差点把将军府上所有人都克死了,他娘来历不明,重瑾这个残废,还有重连那个短命鬼,呵呵……当年没死在边疆,怎么也没被他老子打死……”
夜风乍起,书童忽然觉得有些阴冷,刚想劝秦子安别说了,就看见了红灯笼映照着“左尚书府”几个大字和两边的合抱粗的柱子。
他心下一安,心说总算到了,就想招呼这秦子安赶快进去。
“嘿!”
秦子安一愣,随即抬头,只见先前还空无一人的门前,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多了个人懒散地靠在柱子上,一身黑袍与偏红的灯火交织在一起,生出一阵诡异之感,那人玄色袖袍下的素白的手格外显眼,一只手里提这个酒坛子,另一只手里却抬着串糖葫芦,有些不伦不类。
“谁?!”书童颤了颤,觉得周身又冷了些,下意识把手中的灯笼往前凑了凑。
却见那人微微偏着的面庞偏白,又被灯火染上一层殷红,打下一些阴影,透着阵阵的诡异。
“砰——”
…………
血!
殷红的血!
顺着衣摆流了遍地,拖曳出黑褐的痕迹,有些涣散的瞳孔里倒映了张苍白到骇人的脸,不似笑靥如花。
“阿彧……”
重彧促然上前扶了她一把,“阿姊?!”这一扶,顿时手上满是粘稠感。
重华闭上眼,浑身力气被抽尽般地摇了摇头,道:“阿瑾的腿……保不住了……”一时间,重彧如置身于寒窖。
重华重伤不堪,又遭此刺激,已然昏死过去,重霍捏了捏眉心,身形有些不稳,旁边的重绪忙上前搀扶了回去。
数名御医从屋中退了出来,皆是摇头。
他将重华交托给下人,奔到屋前,止不住颤地伸手,想推开虚掩着的门,却又后悔,转身就欲逃走,却已是来不及了,生生又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步子,整个人都在打颤,不停地摇头。
还是血……
身上、榻上、衣上、地上,盆里的帕子也正被血水染红……无处不在……
重瑾灵魂似乎被抽离了般地躺在榻上,毫无生气地望着帷帐顶。
千帆过尽,平静到骇人。
…………
“找到了吗?这边没有!”
“这边没有!”
“这边也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少将军,你别慌,瑾公子不就是在这里找到的吗?一定能找到的!万一是连公子已经醒了另找路出去了呢?你别慌,将士们都在找,没事的……”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重彧从重瑾惨断双腿中抽过神来,望着这一幅怪石嶙峋,杂草丛生,满地残骸,强硬地说服自己,“……嗯……赶紧找……重连鬼主意最多的……肯定能走出去的……赶紧找!”
他将长剑从泥土里拔了出来,踉跄着往前走去,口中喃喃不止。
是不是场噩梦…………
“找到了!找到连公子了!”一名将士手里拿着把弯弓,看到了片衣角。
重彧闻言倏然转身,往那边跑,还不慎被自己绊了一下,扑倒在泥土里,膝盖磕在石子上,划破了衣袍,渗出血来。他顾不上那么多,长剑支地艰难地站起身来。
所有将士聚集在这里,见他跌倒忙伸出手去要扶他,却被打开了。
“快看看重连怎么样了……去啊!全站着干什么?!你们都聋了吗?!”
“……少将军……连公子他……”
“闪开!我自己去看!”他推搡开上前扶他的兵将统领,跌跌撞撞地要伸手去拨开杂草,等着躺在石头上的那人骂他一句“重彧你个混蛋怎么才来”。
“少将军!”统领从后头勒住他的肩头,大声道:“逝者为大!”
“…………”重彧迟钝地反应着这句话的意思,“逝者……逝者?什么逝者?!你他娘的说谁呢?!”
统领不得不两只手死死勒着重彧的肩头,又躲着他的暗招,任凭他在自己手背上抓出一条血痕,“少将军!连公子他已经……你冷静些!”
“你他娘放屁!滚开!全部滚开!你们不去看我自己去看!……你们是要造反吗?!”
“放开……重连……重连!”整个人半跪下来手无用地向伸着,却无法挣脱禁锢,垂下来的时候,抓了一手的红泥。
“……少将军……节哀……”
“………………”
将士们看着那个曾意气风发的少将军狼狈不堪地跪坐在地,他恨不得把头插进泥土里,瑟瑟发抖,众人不由地抬了抬头,眼眶有些发红。
秋风萧瑟地刮入谷中,尘埃落不定,迷了眼,苦涩不已。
…………
将军府挂白了……
腕粗的黑木杖子几乎没有间隔地落在身上,跪着的身子脊背不复直挺,随着杖子落下而晃了晃,重彧眼神涣散,仿佛没有打在自己身上一般。